八月十五，中秋团圆的日子。

一轮圆月挂上树梢，月华倾泻而下，铺满人间。树枝上，两只圆胖小鸟依偎在一起，用喙为彼此整理毛发，月光为它们的轮廓镀上层毛绒绒的银光，形成一副温柔的剪影。

中秋佳节的到来冲淡了人们在隔离区的紧张严肃，大家还用简单的材料做了月饼。

赵明薇拿着两个月饼从热闹的后厨出来，脸上仍挂着笑，身后传出人们的笑闹声。往年中秋时，她也与师父师姐们一起做月饼、赏月，今年大家分隔两地，好在彼此身边都还有陪伴。

这样想着，身后就传来杨琼的尖笑，“啊哈哈哈，又是我赢！”不知道他们又在玩什么。

赵明薇弯眸一笑，然后左右四顾，在前院中寻找。

银白的月照亮医馆前院，她终于看到了院中阴影处立着的男人。

燕向明一身黑衣墨色浓重，正仰头看着什么，赵明薇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目之所及是两只依偎在月下的雀鸟。她的目光又回到燕向明身上，无端觉得周围的月光、灯火似乎都被他隔绝在外，医馆中的欢声笑语与他周身的萧索气息格格不入，就仿佛他正处于另一个漆黑寒冷的世界中一般。

赵明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心口处渐渐爬上几分滞闷。

……

燕向明盯着天空中的银白月盘，恍惚间看到丝丝缕缕的血色爬上圆月。

去年中秋与前年、大前年乃至以前的中秋无甚不同，每到这一日，巴图不会给他们派发任务，而是将他们聚集到蛇痕会的会场。

他会提前找人捉回成百上千只鸟雀，将它们关在黑暗中好几日，一直到中秋月亮升至高空，撕裂黑漆漆的夜空和暗夜中的会场时，再打开关着这些鸟的牢笼。

“叽喳”叫着的群鸟瞬间从笼中拍翅而出，“扑棱棱”振翅的声音连成一片，抓挠着人的神经。久困囚笼，它们以为自己终于得见光明自由，乌压压地成片飞向夜空，连月华都要被他们的身影遮蔽。

下一秒，破空声接踵而至，空中仿佛下起黑“雨”，地上砸落数不清的鸟尸、残翅，鸟身虽小，但残缺不全的尸身中流淌出来的血液汇聚起来，竟也在地面上蜿蜒出“溪流”。

群鸟中有一只体型较大的鸟，它飞得最快最高，在其余雀鸟已经全部被击落化为残尸时，它仍奋力振翅向满月飞去，它的羽翅在月光下完整地展开，分毫毕现，分明是雀鸟，但在它的身影与圆月重叠时，它却好像成了翱翔天际的雄鹰。

然而，在仿佛无限接近月亮的那一瞬，一颗石子“唰”地划破圆月，撕破它的羽翅洞穿它的身体，从它的胸膛中破羽而出，鲜血溅在月亮上，为清冷圆月染上数点血腥。

“啪嗒。”最后一只鸟尸落地。

这些鸟在冲向自由的时候一只只葬身地狱，漆黑的会场中灯火一盏盏亮起，会场中一众黑衣人显露出身形，周围跑出几名拿着布袋的黑衣人，干脆利落地捡着地上的鸟尸。

鸦雀无声中突然传来抚掌声。

“今年的’逐风’一如既往地精彩。”巴图嘶哑的声音在会场环绕，衬得周围愈发阴寒。

不消片刻，地上的鸟尸全部被捡起，几名黑衣人各自清点后交头接耳一番，其中一人上前向巴图禀明结果。

“看来今日的胜者已经出来了。”巴图笑声中透着几分残忍，他抬起下颌点向一旁仆人手中托着的银盘，“恭喜十九，来领取你的奖赏吧。”

高大的男人从一众黑衣人中踱步而出，上前领下用上百鸟尸换来的奖赏——一枚放置在银盘上的月饼，外表看来无甚特别，可里面的馅料却混了解药，没有这颗解药，众人在今夜月圆之夜便要忍受毒发时抓心挠肝的痛苦。

“每一年的胜者都是同一人，着实无趣，这样吧，今日我们再比一轮，谁能打败十九，这枚月饼便是谁的。”

巴图话音落下，场内众黑衣人一拥而上，不出一刻钟，又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场中之后又只余一人立在原地，连位置都未改变分毫，他抬袖擦了擦面颊上沾染的血迹，深邃的眼眸中是一片死寂。

巴图再度大笑着抚掌，“看来这奖赏是必须给你不可了。”他用一种混杂着慈爱与赞赏的目光看着场中站立的高大男人，像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他亲手将那枚月饼递给十九，沉声道，“你从来都不会令我失望。尝尝吧，是你喜欢的口味。”

十九抬眸看了他一眼，将那枚月饼囫囵吞下，似乎是豆沙馅的，他在赢下第一次“逐风”时，也吃到了这个口味的月饼，他很喜欢那时的味道，可后来就渐渐吃不到那种馥郁甜香，鼻尖味蕾缠绕的渐渐只剩下血腥。

“十九，有朝一日你若打败我，蛇痕会便由你执掌，到那时不要忘记，性命、财富、解药，这一切宝贵的东西都只有经过了鲜血的浇灌才能真正属于你。”

十九咽下月饼，仍旧垂着头，他听着巴图隐含嘱托的话，内心却是一片荒芜死寂。他不明白他所说的这些意义何在，若是任何生命都能被他轻易地掠夺，一切美好都能在得到的瞬间便戛然而止，拥有何尝不是失去。

……

燕向明看着月下的雀鸟，思绪飘回到在蛇痕会的日子。突然，一个圆圆的月饼占据了他的视线，将他从浮着浓重血腥气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他顺着拿着月饼的皓白玉手看向正举着月饼向他微笑的赵明薇。

“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她问，“你有什么心事么？”

燕向明摇了摇头，接过赵明薇递给他的月饼，反问道：“周小姐，这月饼是什么馅儿的？”

面前的少女想了想，咬了口自己手中的另一枚月饼，分辨后道，“豆沙馅儿的。”

燕向明也咬下一口，饼皮中的馅料饱满扎实，甜而不腻，豆沙馅儿的月饼再次在他味蕾上留下实感。

很好吃。

他的周身、鼻尖、舌侧没有铁锈味的干扰，他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吃下这口豆沙馅月饼的感受，不需要鲜血来进行交换，他也获得了这枚好吃的月饼。

“周小姐，为什么拿了月饼给我？”他的问题怪异且突兀，以至于她在他面前愣了下。

“因为今天是中秋？”她不太确定地回答道，然后看向他，眼中浮动着温柔月光，“因为我想让你开心一点。”这次，她回答地很确定。

“少年人，你既然能听得进去我说的话，便莫要再走歪了路。放下屠刀，你才能有机会用真心换来真正宝贵的东西。”燕向明耳畔回响起曾被他放了的那人的话。

眼前这一切是否便是如他所言的，他用真心换来的宝物呢？他恍惚间伸出右手，触摸上了面前人白皙柔美的面颊，触上的那一刻，他却如大梦初醒般收回了指尖，他指尖上挥之不去的鲜血似乎通过他的触碰沾到了她的脸颊。

她不能被他染脏。

他想伸出衣袖擦一擦她的脸，却觉得自己的衣袖也粘着脏污。

于是他在赵明薇诧异的目光中解下头顶的黑色发带，黑发倾泻而下，遮挡了他的面庞，他的神情瞬间变得晦暗不明。

……

燕向明吃了月饼后，先是神情恍惚地用手碰了下她的脸，接着又突然用发带来回擦拭她的脸颊，赵明薇深感莫名。

“向明，你这是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他擦个没完，她只得问道。

“有血，周小姐对不起，我把你的脸弄脏了。”燕向明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距，嘴里重复着“血”“脏”之类的，还不停地向她道歉。

她觉得对方不对劲，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不为所动，还在擦拭着她的脸，他好像陷入了某种梦魇的状态，她低声喊他的名字，然后越来越大声。

“燕向明！”

在她的脸快被搓烂了的时候，燕向明的视线终于恢复了焦距，他看上去十分不知所措。

“周……周小姐，我干了什么。”

“你都快把我的脸擦破了，你方才怎么了？像魇住了似的。”赵明薇十分不解。

“对不起，周小姐……我的手很脏，方才碰到你，把你的脸都弄脏了。”燕向明声音中带着些委屈。

脏？赵明薇看了看他干干净净的手掌。

“不脏啊，这不是很干净么？”

“很脏，上面都是洗不掉的血，全都是血……”

赵明薇眉头一松，她突然想起燕向明平日的一些奇怪的习惯，比如时常反复清洗自己的手直到破了皮，“向明，你已经不是杀手了，你现在的手很干净，非常干净。”

“真的？”

“真的。”

赵明薇手心擦过燕向明的手心，举至他面前，“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燕向明喃喃重复，他轻轻抓住了赵明薇举至他眼前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确认。

赵明薇被他捏着手，手心处传来的瘙 痒令她心里涌上奇怪的感觉，怎么变成检查她的手了。

可看着燕向明小心翼翼的神色，她心头又划过一丝心疼，看上去，过去做杀手的经历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阴影。她垫起脚，伸手摸了摸燕向明的头，对方看向他，眼中浮动着点点水光。

那一刻，燕向明想，如果这真的是真心换来的，他愿意为此剖出整颗心脏。

小狗的心理阴影。

想过中秋节，想放假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