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刚到京城没多久时，曾独自一人到过京郊的观霞楼。

观霞楼的墙上，曾有裴东野题过的诗。

但不巧的是，裴昭在下楼时遇到了一群泼皮，其中一人缠着她道：“小娘子来陪本大爷喝喝酒，放松放松。”

另一人道：“要不先看看这娘子长得如何——丑的话，恐怕喝不下酒嘞！”说着，就要掀开面纱。

不等裴昭责骂，穿灰衣服的青年就走了过来，柔声问道：“姑娘认识他们么？”

裴昭隔着面纱打量着青年，摇了摇头。

青年便转头冷声道：“还不滚远点。”

泼皮看着青年苍白的肤色，笑道：“病秧子还想英雄救美，也不怕本大爷把你打得爬不起来！”

但不过片刻，青年身后的两个少年就把一群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左边的少年道：“二公子，这群人没多少本领，还这样嚣张，也不知有几条命。”

右边的少年道：“金烛，你出手太重，会吓到姑娘的。”

裴昭笑了笑，掀开面纱，施了一礼：“不知郎君叫什么……他日我好登门道谢。”

“顺手的事情，不必道谢。”青年微微一笑，“某姓王，单名一个萼。姑娘可以叫某子实。”

思绪回笼，裴昭冷淡道：“子实是什么人，恐怕我比殿下清楚。”

崔珩没说话，唇角溢出嘲讽的笑，半晌，才道：“裴小姐不止杀了王茯，还杀了郑霁青。你不怕本王把你转交刑部么。”

大概是卫铮铮告诉他了毒药的事情。

“殿下若是要把我交给刑部，刑部恐怕审不出什么。毕竟，王茯的尸体是殿下处理的；逢霜寒又是赤罗国的毒药，京中最有可能拿到的，是殿下。怎么看，两个人都是殿下杀的。”

帮人做事，还被反咬一口。似乎太过纵容。

他倾身上前，轻轻捏住裴昭的下颌，冷笑道：“裴小姐想构陷本王，难道不怕……”

后半句话还是没说出口。

裴昭推开他的手，低声道：“冤枉，我怎么敢构陷您……殿下，常乐侯三个月后才会死，那时我们到了邕州，只要殿下不将我交给刑部，便不会有人怀疑。而且，听闻殿下不久前把常乐侯打了一顿……我猜殿下也不喜欢他。”

似乎在说自己考虑过他的感受。

崔珩忍不住笑出了声，仍是道：“也是。刑部审人没意思，翻来覆去只会那两三套。还是本王自己处理有趣。”

裴昭闻言一怔。

这是想直接上私刑？

“殿下倘若要动私刑，能不能……”

崔珩打断道：“上一个让本王用私刑的是崔珏。裴小姐犯的错似乎没到那个程度。这样吧，罚你去王长公子的婚宴。”

原来去婚宴也是惩罚。

裴昭讶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轻叹一声：“我现在去王家婚宴，似有不妥。”

“的确，裴小姐对王长公子有旧情，舍不得看他和临真郡主成亲。”他却道。

裴昭不解地看着他：“殿下，我在说王三公子的事。”

刚刚杀了王家的儿子，然后去他家的婚宴庆贺，怎么看都有悖人情。

实在是有些诡异。

“王家人又不认王茯。”崔珩忍不住攥住床沿，低声道，“裴小姐是不是怕自己因爱生恨。”

裴昭眼睫一颤，极是诧异：“王家和我们家是世交，虽然我们曾有婚约在身，但如今王藻能觅得良缘，我为之庆贺还来不及，我生什么恨，更何况……”

更何况，王藻此人，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

他的箭术差得可怕。

有一年春猎，他想射天上的白鸽，却一箭落在桃花树上。裴昭被逗得发笑，笑完后，王藻便推脱着身体不适，先行离开，留得她一个人应付春猎。

那回，她名次很低。

婚宴那日，王萼站在堂外接待来宾。

平日里，王萼衣着素雅，常以桃木簪子为饰，气质平易温润。但今日，少见地戴着白玉冠，圆领袍的团花刺绣精美异常，尽显世家公子的矜贵。

“袁姑娘！”王萼眼神一亮，“某还以为阿兄会忘了邀请袁姑娘。”

“子实怎么尽在这里说有的没的，还不招待殿下？”王夫人推了推他，笑骂道，“殿下的座位在这边，随妾身来。”

“王二公子……是性情中人。”崔珩轻笑了一声，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屋。

这时王藻从屋内出来，牢牢地盯着裴昭的脸，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笑着道：“子实，这便是你常提的袁姑娘？”

王萼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王藻笑了笑，道：“袁姑娘，今日某大喜，当作自家，请随意。”

裴昭应了一声，将备好的贺礼送了上去：“一点薄礼，祝王长公子和临真郡主百年好合。”

兄弟二人长得极像，但是王藻鼻梁稍矮，眉骨稍低，不及王萼俊俏。

王藻走后，王萼轻声道：“袁姑娘随某来。阿素也在。”

有熟悉的人，裴昭顿时自在许多。

温素托着腮，细细地看着她的眉眼，嘴边的笑意愈发明显：“阿熙今日的妆面，从前未曾见过，真是漂亮。”目光停留在眼角的花瓣上，“这是点睛之笔，还有远山眉，也漂亮。”

“袁姑娘被你夸得不好意思了。”韩廷芳笑着打趣。

裴昭讪讪地笑了一下。

虽然王藻肯定不会记得她，但保险起见，还是换了浓艳的妆面。

“临真郡主才貌双全，大哥也是幸运，能有这样的良配。”王二小姐王若道。

三小姐王芷冷笑一声，极尽嘲讽：“好笑，那时候大哥明明和裴二小姐有了婚事，但却——”

“王芷，你闭嘴！”王若轻喝一声。

王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家小姐们全都安静下来。

裴昭默默看着盏中摇晃的酒水。

王芷想说的，估计是当年王藻和临真郡主情投意合，却偏偏和自己定了亲的事情。

“三妹有癔症，故而有时口不择言。”王若尴尬地赔着笑，“诸位切莫放在心上。”

直到临真郡主披着锦盖踩上红毯时，世家小姐们又悄悄地说起话。

“郡主的绯色鲛纱全京城不过三匹。听说，嫁衣也是数十位拔尖的绣女一同绣制的。”

“喜帕上的垂珠才少见，全是南海挑来的珍珠，阿娘说，单是一颗就要百两。”

“好了好了，一个个这么眼巴巴的，回家后赶紧说自己也想成亲，说不定排场也这样大。”温素忍不住道。

韩廷芳道：“若说成亲，常乐侯和贺小姐的婚事估计也快了……嗳，今天他俩都没来。”

裴昭看着酒盏中清澈的水色，心不在焉道：“他们何时成亲？”

“郑家还在看吉日，估计得是三个月后，阿熙，到时候你早在岭南啦！”温素惋惜地摇了摇头。

这亲事约莫成不了了。

酒宴结束后，来宾到王家的水榭中谈笑。

银月高悬，湖面波光粼粼。年轻娘子们靠在阑干边，将花瓣丢进水中。湖里的锦鲤以为是饵料，纷纷游过来，撞破平静的水面，在起起伏伏的波纹中，水面上流淌的月光愈发银亮。

韩廷芳忽然看向一处，低声道：“晋王殿下竟会一个人出来。”

远处，崔珩独自伏在阑干边，垂眸望着湖面。

月光洒在他银色暗纹的外裳上，衬得整个人如同月中仙。

郑怜晃了晃手中的白芍药，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击鼓传花。输的人去找晋王殿下，把花送给他。”

“郑小姐在说什么！”韩廷芳一愣，“你把殿下当成什么人了？”

“听说韩尚书和殿下颇为熟络。韩小姐莫不是爱慕晋王……”郑怜慢悠悠道。

“你说什么胡话！我，我和楼公子已有婚约在身！”韩廷芳皱起眉。

“听说楼节度使和晋王交情不浅。”郑怜冷笑道，“你不会是想借着他，来接近晋王吧？”

这话刻薄而露骨。韩廷芳又羞又气，满脸通红。

温素像是想到了什么，冷笑道：“上次宫宴，郑小姐给殿下送花，被拒绝后哭得梨花带雨。还有，常乐侯是不是被——”

“你放屁！”郑怜怒道，“不许提我阿兄！阿兄没有被人打！”

“我可没说常乐侯被打。”温素狡黠地笑起来，“这可是郑小姐自己承认的。”

郑怜气得嘴唇发抖，攥紧了拳头。

王若生怕二人直接掐起来，连忙挡在二人中间：“二位别生气，这样好的夜晚，赏赏月，看看花就好，别提不开心的事情。”

郑怜咬了咬牙，把手中的芍药一掷，芍药转了两圈，滚到裴昭脚下，鬼使神差地，她弯下腰捡了起来。

手中的芍药亮丽，银白如春雪。

温素惊讶地望着她：“阿熙……”

裴昭这时回过神，面色有些尴尬：“我……”

郑怜这时哭道：“袁熙，你也去送！被拒绝的肯定不是我一个人！”

小娘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郑小姐怎么也有癔症。”温素撇了撇嘴，“哪有逼着别人送花的。”

“说不定是从常乐侯那学来的。”韩廷芳补了一句。

王若尴尬地叹着气：“这时候二位不要火上浇油了。”

郑怜猛地拽住裴昭的胳膊，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你是不是不敢！”

那双吊眼和郑霁青的眼睛如出一辙，带着蔑意和嘲讽。

裴昭叹了口气，道：“郑小姐，擦一擦眼泪。”

郑怜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边哭边道：“阿兄说你在藏香——”

“别说了，我去送。”

裴昭绕过凉亭，走到阑干边，低声道：“殿下。”

崔珩转过身，垂眸注视着她。

看上去喝了不少酒，双颊染上酡红，整张脸柔和而昳丽。

青年灼热的目光落在芍药上：“裴小姐……芍药的话，恐怕是男子送给女子才可以。”

【小剧场】

昭昭和小崔两个人对话仿佛不在一个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