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言......

虽然重生之后许多事情都与前世偏离许多，甚至大相径庭。比如与坤柔等权贵的交集，比如高宥仪的进门，又比如现今与周惟衎的疏远，但她从前总想着，这些不过是与他人间的交集罢了，如今却连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印象与希冀都变了么？

不过，相较于前世意味小女儿情态愿得一双人的卿柔，她自己却是要更为喜欢如今的小字的。

三皇子抚掌一笑，“‘疑是佳人日暮来，绰约风前影’，（1）这小字确是不俗。”

杨氏闻言，心思动了几分。她噙一口温茶，看向林甫端庄温言：“说来林家与我高家如今结为姻亲，自然林栩也算是我们高家的半个女儿的。只是不知令媛正值碧华年纪，又将将行了及笄礼，可曾许配了什么人家？”

林甫瞧一眼身着锦绣礼服神情漠然的女儿，正酝酿着话语，便听得齐氏坐在远处娇柔一笑，眉眼间很是温柔：“高夫人这便有所不知了，我们栩儿此前早已心有所系，如今既然及笄礼成，想必不日便能筹备婚配了。”

先前便听自己那位小姑姐提起，林府人丁稀薄，但却有位姨娘颇有心计。今日先前在东房又见其不过寥寥几语便试图污了林栩清白，已然明白这位的手段。杨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会也不免心中冷笑，不动声色缓言：

“说起这小字，妾身却想起前朝有位贵女，亦是生得倾国倾城之姿，当时取的小字也有一个‘绰’字，可见林右丞今日为绰言姑娘所取的字亦是十分衬得的。”

命妇张氏亦回想起来：“高夫人所言可是那位前朝那位颇有声誉的郑氏贵女？听闻郑氏不仅容颜绝色，亦才情绝艳，尚在闺阁便已名动京城，是个难得的妙人。后来又嫁入彼时的裕恩王府，宠眷不衰，也算顺遂安乐一生了。”

前朝的裕恩王生母乃是前朝的贵妃，后养育于中宫膝下，与当年还是五皇子的肃帝十分交好，其人颇有闲云野鹤之心，早早便退出党争，因而甚得肃帝欢心。如今不仅几位儿子世袭爵位，一连孙子都小小年纪封了侯，自是京城显赫的钟鸣鼎食之家。

更要紧的是，当年裕恩王在宫中一众皇子中亦是排行第三。

三皇子把玩着手中的一串茄楠木嵌金珠团寿手串，鼻梁在室内灯火烛光掩映下格外挺俊，神情倒是半敛，不知将耳旁妇人话语听进去了几分。

齐氏眼观六路，亦以帕掩唇娇柔道：“能嫁于心仪之人两情相悦共度余生，自然是女儿家难求的福分。如今栩儿既已礼成，又生得如此绝色，只怕这今日后便会有不少官媒来登门呢，我这做姨娘的呀，也未免欢欣。我们栩儿从前还在芝琼堂进学过一些时日，只怕若要求个两相般配，必得是家境不俗的世家子弟呢。”

“进学过一段时日”，便是指如今因为什么缘由不再去了。

“家境不俗的世家子弟”，言下之意便是配个功勋侯爵十分般配，再往上，却是断然够不着即将入主东宫的皇族的。

明褒暗贬，一团软棉花中暗藏最毒的针，实乃齐霜儿的一贯作风。

高宥仪扶了扶鬓间的金步摇，心中早已不耐烦起来，奈何满堂宾客皆坐于此，自然是要顾及几分颜面的。故而也只是眼风一扫娇柔嗔笑的齐氏，神色淡淡道：

“不过刚刚行完及笄礼罢了，栩儿懂事聪慧，我们却还舍不得这么早便许了人家，再者老爷开明通达，凡事自然是也要合了栩儿心意的，眼下倒也还急不得。”

林栩看在眼里，三皇子如今势倾朝野，又事关之后波云诡谲的江山政斗，满朝的贵女宗亲想必都卯足了劲去攀附一二，今日三皇子既能给林家几分颜面参加她的及笄礼，势必也在释放些信号，故而机敏如杨氏一心帮扶林家，这才动了几分心思出言点拨。

只不过她虽重生一回，前世却对朝堂争斗不甚了解，记忆中三皇子的太子之路倒是十分顺遂的，而后掀起腥风血雨的，却是数位世家女对太子妃之位的争夺。直至元贞十八年林家倒台之时，太子妃人选都未得定夺。

而今她心有所系，自然是恨不得离其他争斗之事愈远愈好。毕竟眼下的唯一目标，则是她好不容易才接近一二的窦家。

唯恐扰乱自己布局筹谋甚久的复仇大计。

于这件事上，她与齐姨娘的心思倒是难得一致，都想要阻止嫁给三皇子的一切可能。

她拿起一杯放于案几上的茶盏，状若无意地捧起来喝过一口，这才抬起头，柔嫩的面颊娇软如云霞，满是女儿家处开情窦的羞怯，绵言细语道：

“多谢父亲母亲赐字，绰影暗浮，言行归一，小字女儿很是喜欢。”说罢，她微微抬起头，眼神中有光影闪烁，颇有几分羞赧道：“只不过婚配这样的大事，栩儿倒也有几分思量，今日贵宾云集，还是不便当众提及引得大家取笑了，此事栩儿自会再与双亲好好斟酌商量一番。”

林栩言罢便将手中杯盏放下，或许是谈及婚事心情紧张，握着杯盏的手倒微微发颤起来，与脸上的那抹娇红相得益彰，更显少女情窦。

众人见此，也便呵呵一笑，将此番话按下不提。

宴席很快便散去，杨氏心情舒畅，难免多喝了几杯，她难得来林府一趟，又与高宥仪挽着手细细说了好些会子话，眼神瞄过回廊处四下无人，方低声问道：“今日见三皇子的神情，我却瞧着是对你那位继女有几分心思的，你平日里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高宥仪不免思索一番，却有些犹疑道：“此事却从未听栩儿提起过，不过我虽入府晚，却也听说栩儿像是心有所属，只是老爷不大满意罢了。”

杨氏一向对自己这位小姑姐最为亲近，知其心直口快，却是个性子纯善的，忍不住轻拍了拍高氏的手，小声提点道：

“你倒是该用几分心思在这上面的，眼见那丫头便到了可以出阁的年纪，又生得那般窈窕，听闻其生母当年也是荷城首屈一指的美人？这样的容貌，若是配位简单的世家子，才是真正可惜。我倒眼见那位姨娘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丫头年幼糊涂便罢了，你如今也算半个母亲，婚配一事说小不小，却也能左右一族的荣华富贵，是应该想些办法了。”

高宥仪霎时心动如轮，又念起方才林栩一副娇羞的模样，自是少女情怀已动的。平日自己在府内多半时间都在和齐氏置气，如今听了长嫂一番提点，却也有了几分思量。

.

白日准备及笄礼，又遭遇了姚家所生的事端，林栩早已疲惫不堪。三皇子未等宴席散便先行离开，她又陪着廖珚说了会话，好生送其上了马车，这才有空答谢其他参宴的亲友们。

两位自荷城而来的表兄倒是精神烁毅，各自领着自己的妻子与她见面。二表兄粱徵启原先在荷城北部随军，如今却被分配驻守至沐京附属县郡一带，倒是离得近了，今日正好有空前来。两位表嫂容颜姣好，模样瞧着也十分和善。

林栩柔柔笑着与他们一一见过礼，三表嫂笑道：

“听老爷子平日便在家中念叨，如今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也及笄成人了，他自是欣慰的很。可惜身子到底不如从前，荷城又山高路远，遗憾未能前来。从前有梁四在跟前守着你，如今他也一路南下，老爷子更是成日里忧心你的紧呐。”

又匆匆聊了些家常以及幼年在荷城时的趣事，林栩的眼眶不禁湿了几分，幸好借着院内朦胧月色，并不能看得分明。她将几位兄嫂亲自送至林府门外，又互相说了好久的体己话，这才依依惜别。

门口有小厮提着灯笼将笼着夜色的石砖照得分明。夜寒风凉，她接过竹苓递来的一件薄绒披衫，轻轻披在肩上。

抬头而望，明月高悬如练，洒就满地清晖，伴着凉风，将她本就瘦削的影子拉的极长，四周恰有蝉鸣渐起。

她悠悠叹了口气。

光影未及的暗处却有一浸了几分凉意的男声响起。

“今日本是大喜之日，姑娘何必叹气？”

她循声望过去。

周惟衎踩着月色自暗处缓缓而来，眉眼笼在寒夜里，倒是多了几分他身上不常见的岑寂。

“还未来得及亲口向林姑娘道声贺。”

宾客早已尽数离去，较之白日的高朋满座的喧闹之景，眼下只余他孤身一人的周遭倒是格外寂寥。五彩帐幔随风轻舞，漆黑中瞧不出颜色，只见风影萧萧。

她满身疲惫，双目冷清之中难得寻不见半丝戒备，勾唇浅浅一笑：“多谢公子美意。”

周惟衎的神色多半隐在月色中，并不能窥得分明，只觉得那个向她缓缓走来的身影十分熟悉。与记忆中的每一次逐渐重叠在一处，恍惚中竟有些分不出今夕何夕，置身何处。

“‘念风前绰约，雪后清孱’（2），姑娘身姿清丽，绰言这小字的确很是衬你。”

他走到与她并肩之处，周身有清晖莹润，眉眼如旧，像洧龙江凌波凛凛一般清湛。

林栩将身上的披衫紧了紧，不知是风声还是月色让她无法拒绝，眼眶蓦地泛酸，喉咙也紧得很，如今连哽咽都再无法掩去了。

今日在屏风后向姚剬撒去迷情药之时，倘若她动作慢一点，倘若她在姚剬飞扑上来时躲闪不及，恐怕她眼下便已不再是处子之身了。

用尽所有心思，才走了这般远。这一切，到底值得么？

她声音绵软，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叹息，低低的快要散尽在凉风里。

“周三爷……我好累。”

周惟衎的眸色深了几分，帐幔飘舞纷飞，将迷蒙月色撩拨渐起。

她终于看清他的神色，于狐疑中一点一点变得震惊起来。

他伸手抓紧了林栩的手腕。

“——你方才叫我什么？”

1.疑是佳人日暮来，绰约风前影。出自《卜算子·岁见梅追和一首》，宋，向子湮。

2.念风前绰约，雪后清孱。 出自《满庭芳·腊梅》， 宋，虞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