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4日，农历腊月二十六，立春。

陈禾入职江城市农业科学研究院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在果研所柑橘育种团队中，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录数据做实验下田，下田做实验录数据，再不济就是与同小组的同事们出去吃个饭。

不过，每当到了周六周日休息的日子，她都会开着车到塔湾村转上一圈，看看自己的院子，翻翻山上的果园。

南山县的果农们种植柑橘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从传统农业到现代农业，从种植初期的摸爬滚打，到品种的更新换代与种植技术的推广，中国四川某地区早已走上了高端产业之路，而同为中国柑橘之乡的南山，却依旧面临着品种老、价格低、销路窄的问题。

山路不好走，开着豪车的收购商到地里验货，戴着金表的粗手一掐，张口就说品质不好，价格一压再压。

从果农手里几毛钱一斤收来的柑橘，到城里转手就能卖几块钱。

腊月底，阳历二月初，春见柑橘将熟未熟，年后才会大规模采摘出售，而这几日年关将至，村民们都将地头的活计放了一放，准备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村里外出求学或者进城务工的年轻人也都回来了，大街小巷横陈着各式各样挂起外地牌照的机动车，家家户户挂上大红灯笼，喜庆洋洋准备年货。

塔湾村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时刻就要开启了。

而她，画着淡妆，微乱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裹着粗厚笨重的黑色羽绒服，正蹲在田间地头，手拨黄土。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国家领导人在2005年提出来的口号，而今十年过去，推行绿色生产方式，增强农业可持续发展能力将是我国农业发展的必经之路。

可当下这片土地，农药化肥滥用，导致土壤板结酸化、重金属超标，又如何能结出让人信赖的好果子。

一个小时之后，她开车路过家里，上去换了一件羊绒大衣，妈妈说驼色的显气质，下午她要陪一群领导一同参观学习位于果研所内部的柑橘育种园。

这群领导里，有省农业厅下来的高级干部，有市农业局相关科室的负责人，有下面几个县区乡镇的相关负责人，还有她所在农业科学院的院长张林以及育种团队的其他研究成员等。

而她，作为一个刚入职不久的新人，在其中滥竽充数，只负责做个貌美如花的花瓶，因为领导说这次活动要上网见报，得有人撑门面。

初次见面，她排在人后与相关领导握手时，领导戴着一副方正得体的无框眼镜，并无其他，甚至稳重地玩笑，说：“咱们搞农业的几时也有这么亮眼的大美女了？还是你们有眼福。”

只是绕到“金柑八号”，有人突然介绍了她的名字，说：“小陈是我们今年人才引进计划中最大的收获，天降福星，人才中的人才，不仅人长得漂亮，性子吃苦耐劳，脑瓜子还灵光，刚来不到三个月，就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说着，又招呼陈禾说，“陈禾，还不快过来给领导介绍介绍。”

那领导听了，脸上和煦的笑容突然变了变，先把“金柑八号”放在了一边，扶了扶眼镜不经意地上下扫了她一眼，道：“你叫陈禾？”

陈禾恭敬地点了点头，应道：“是的，陈列的陈，禾苗的禾。”

那领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说：“陈正是你父亲？”

陈禾一愣，点了点头。

那领导上前半步，宽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干，争取像你爸爸一样优秀。”

陈禾脑中思绪翻飞，微微点头笑了笑，礼貌回应：“是，我会好好努力的。”

晚上，陈禾问爸爸认不认识一个叫任和平的人，是省农业厅的副领导。

爸爸陈正手执筷子顿了一下，思索道：“听说过，但是不熟，他跟你刘叔叔是大学同学，我和他不过因缘际会吃过几顿饭，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陈禾奇怪，那人看起来跟爸爸熟稔得很，要不然也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地跟她唠这种家常，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她陈禾是个有后台的人吗？

第二天，一切继续。

年关将近，领导干部不仅要参观学习育种园，还要到退休干部与高级技术人员的家里搞慰问，跟她一起当苦力吹冷风的还有南山县农技中心的黄文宇，作为南山县家喻户晓的大网红，他负责这趟官家活动全程的记录与拍摄。

晚上，农科院的院长张林在农科院后食堂包了一张圆桌，留下一个胖胖的师傅帮他们做菜。

他起身以茶代酒，慨然道：“任厅，听您的，遵从中央八项规定，反腐倡廉从咱们自身做起，那今儿咱就在这儿吃了。不过您放心，虽然都是家常小炒，但味道绝对不比外面差，有口皆碑，这是咱院里的同志都公认的。”

任和平笑着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很高兴来到这里，看到在座的各位为咱们南江省农业发展如此尽心竭力，我心甚慰。

饭桌上没有酒，果汁过了三巡，炒菜过了五味，任和平旁敲侧击，问陈禾这位小同志有没有男朋友。

陈禾心里咯噔一下，她长得漂亮，所以从小就有防人之心，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下，在这种话题中。

她笑着回敬了一杯茶，说：“有的，只是异地恋，不在身边。”

话音刚落，她身边育种团队的同事和黄文宇都张着一张嘴惊讶地看着她，不过黄文宇只略一思索就放下了。

这女人他还算了解，八成又是在瞎扯。

他仍记得两三个月前，他曾八卦过她一个问题，贴脸开大，问她国庆节期间陷在塔湾村村头淤泥中的那辆劳斯莱斯是怎么回事。

她当时相当无所谓，表情淡淡，丢给他九个字：前男友，已分手，你滚蛋。

黄文宇放下了旖旎的心思，而坐在陈禾对面的任和平倒是别有用意，剑眉微动，厚重的掌心握着玻璃茶杯，轻吹一口茶叶，道：“听你们院长说，你之前在北京国研所待过一阵子？”

陈禾看了一眼身边的院长张林，扯出一抹笑容，陪笑道：“没有，不过是参加过一场面试，运气好被录了，但后来因为个人原因，并没有正式入职。”

“我记得国研所岗位招聘的基本条件都挺高的吧，硕士也可以入选吗？”任和平口气淡淡，意有所指。

场面有点尴尬，张院长起身打圆场，赶紧让厨师再加两个菜。

陈禾心中响起警铃，一边盘算任和平的用意，一边组织搪塞的语言，而那任和平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道：“嗨，你看我这记性，凡事都有例外嘛，就像你们张院说的那样，凡是特别优秀的人才，都可破格录取。”

顿了顿，他又道：“想必小陈同志应该特别优秀吧？你们院长和柑橘育种团队的负责人都把你夸得跟朵花儿一样。”

陈禾位卑，只得接着陪笑，笑得嘴角都要僵化了。

活了二十余年，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修罗场，陪酒这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过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把这个话题绕过去，又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当代适婚青年的婚姻问题非常严峻，为了祖国昌盛，繁衍后代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义务。

那任和平借着话题又问陈禾，说：“小陈，总异地不行吧，你男朋友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的？”

陈禾面不改色，但心中隐隐有些烦乱，不知道他是冲什么来的。

她淡淡然呷了口热茶，道：“北京，一个普通白领。”

态度端正，理由敷衍。

“哦？坐格子间的？”

陈禾回想了一下谭旭那间可跑马的办公室，毫不心虚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任和平笑了笑，手指无奈地点了她两下，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大冬天的，她身边的张林背后起了一层汗，黄文宇也是，两人不约而同扭头看陈禾，不知她跟眼前这位大领导到底什么关系。

对话之间，刁难不像刁难，试探不像试探，主要是在座这么多人，这个领导未免对陈禾太过关注，尤其是她的私人生活，以及她那位素未谋面的男朋友。

现在官场潜规则不在少数，陈禾又漂亮，不得不让人多想。

张林准备回去严肃批评一下陈禾的上级领导，好好的参观学习，硬往里塞什么漂亮的女同志。黄文宇决定今晚跟陈禾一块儿回去，省得她半路被人掳走失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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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半，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任和平下了考斯特，踱在暖气充盈的家里给远在北京的表弟打电话。

那头接通了，声音一片嘈杂。

周明瑞脸色微红，西服发皱，快步走到酒店包间的走廊尽头，放开捂住听筒的手问：“哥？这么晚了什么事儿？”

“你还在北京吧？”任和平手抚青叶，淡问。

“嗯，怎么了？投资还没拉到，正喝着酒呢。”

“我记得你之前提过华盛，它的一把手是叫谭旭对吧？”

周明瑞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安静无人，笼着手压低声音道：“哥，你什么意思？”

任和平呵呵地笑了，说：“你总说哥眼里只有南江的土地没有人，哥今天还真有了。”

周明瑞心里一亮，有点着急了，说：“哥，你什么意思，拉投资的事你能帮我？”

“谭旭有没有妻子？结没结婚？有没有女朋友？这些你知道吗？”任和平继续兜圈子，不想一下就把好消息放给这个一向眼高于顶的弟弟。

周明瑞回想了一下方才包间内的情形：谭旭带了一个女人来，那女孩子年轻漂亮，纯洁靓丽，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但看那腾挪移转的身段，显然是怀孕了。

虽然身条纤细不显怀，但在她与谭旭来往的互动之间，暗含昭彰，因此他确定，她就是怀孕了。

他把这话对远在江城的哥哥说了，那头任和平忍不住皱眉，喃喃道：“不应该啊……”

当初谭旭不惜花费几千万，千里奔袭也要来江城拿人，十月份又开着劳斯莱斯招摇过市，在南山一连下榻了好几天，还是在塔湾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

按道理来说，这个陈禾怎么着也得在他心里有点位置。

况且，昨个儿他才跟他的老同学刘洲际又通了电话，刻意探询了他的现任领导陈正的情况。

一年前，正是现在这个时候，年关将至，江城开发区某投资项目突然出了巨大纰漏，上头领导问也不问，直接把刚刚接手该项目的负责人陈正革了职。

可事情来得太过蹊跷，陈正连手头的资料都没翻完，以他一向谨小慎微的个性，绝无可能先斩后奏下达那样荒谬的命令。所以大家都在传，说是陈正得罪了领导，被人暗中刁难穿了小鞋。

不过，还不出个把月，不知怎的，陈正又回来了，官复原职不说，一场大会之后，那领导还和颜悦色地拍着他的肩膀，笑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明显话里有话。

在副主任位置上坐了许多年都没能动上一动的老好人陈正，出了事反倒是升职了。

刘洲际暗暗说，政研室的同事们都传陈正上面有人，有人掩人耳目，有人高抬贵手，有人采擢荐进，所以陈正才能在知命之年平步青云。

他把这话告诉了弟弟周明瑞，周明瑞也皱眉，说不知道，他得去查探查探，不过一旦有发现，他明日就赶往江城。

谭旭这人实在油盐不进，他人微言贱，庙小到妖风都刮不起来，饭桌上谭旭看都不看他一眼。这倒也不是说谭旭这人眼高于顶，实在是他们的身份地位判若云泥。

别说是他了，就是他的前任领导，某大型投资集团的董事长，在谭旭面前都要点头哈腰，一把年纪，敬个酒还得站起来先表颂一番谭旭的年轻有为，手段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