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行，”郑泫没多想就立刻否认，“这样做成本太高了。”他蹲在地上，苦恼地揪住头发，陷入懊悔与自责之中。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对专业能力过于自信，以至于到了自负的程度。
乐朝合上电脑屏幕，用手抚摸郑泫的后背，安慰性地说：“你昨晚睡了吗？精神看起来很不好。”
“我睡不着。”郑泫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说，瞳孔已经失去琥珀的柔光。
乐朝单纯地安慰他：“那你现在就去床上躺着，睡不着也没关系。”
“你不懂……”郑泫还想描述对他而言事情的严重性，乐朝却表现出一副不想听的样子。
“我已经习惯买到赝品了，”乐朝轻松地把手向后一撑，“受损失的是我，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他下床将郑泫从地上拉起来，暗自嘀咕郑泫那么高一人怎么这么轻，笑眯眯道：“要是不喜欢客房就允许你在床上睡一天，我这的床上用品比客房贵了好几倍。”
“可……”郑泫犹犹豫豫，他一时半会还不能从乐朝花了两百多万买假货的冲击里出来，脑子从不停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再到乐朝为什么不生气。他总是被寄予厚望，被要求凡事都要做好做对，他不敢想象出错的后果，但乐朝就这么轻飘飘地接受了。
“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乐朝把床留给郑泫，“方且都没睡过我这床，好好休息吧，别想那么多。”
乐朝出门，将郑泫一个人丢在屋内后他叹了口气。
郑泫自己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可乐朝看得清楚，他觉得郑泫快要碎掉了。青色的胡茬，乱糟糟的头发，发黑的嘴唇，无神的双眼，萎靡的精神状态，穿歪的上衣，比郑泫第一次见乐朝时还邋遢。
然而，使乐朝更在意的是郑泫周身的磁场变了。即使郑泫穿着随意，但郑泫那时还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意味。乐朝现在却察觉出一丝郑泫传达出的害怕和惶恐的气息。
想起买回来还没摆进收藏室的宝贝，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温水煮熟的青蛙，买多了赝品就不惊讶和痛苦了。
方且起得格外早，正坐在餐桌气定神闲地吃早餐，乐朝意外地问：“你醒那么早？”
“要上班，”方且斜了乐朝一眼，反问道，“你呢？”
“别提了，被吓醒的，本来想上完厕所继续睡。”乐朝走近方且，拉开他边上的椅子坐下。眼皮耷拉困顿不堪，乐朝捂嘴打了个哈欠，想着还得找个地方睡一觉。
“谁吓你了，泫哥？”方且说。
“是啊。”乐朝答，一五一十将郑泫早上的话传达给了方且。
方且难得露出同情心，摇摇头，重重地拍了拍乐朝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还是干点正事吧，天都救不了你。”
乐朝弹起来，戳中了伤口般痛心道：“不安慰我就算了还落井下石，你不是说郑泫靠谱吗？”他故意将锅甩到方且身上，想要方且嘴下留情。
方且却不屑道：“你个衰货，郑泫都不靠谱那就没人靠谱了。”
乐朝皱眉：“别再扎我的心了。”他趴在桌上，双臂自然垂坠。
方且嫌弃地戳了乐朝几下，乐朝故意乱喊，好像方且拿针扎他似的。方且被他怪叫烦到，见鬼般端着餐盘溜到客厅，乐朝死皮赖脸跟过去，抢方且盘里剩的培根。
楼下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传到楼上，没睡着的郑泫从乐朝房间里出来，站在二楼往厅内看。眼尖的方且看见玻璃扶手处多出来个人，鸡窝头，弓着背，颓废又疲倦。
乐朝顺着方且的眼神看过去，不禁说道：“你怎么出来了？”
“泫哥？”方且问。
“郑泫你都认不出来？”
“我也没见过他这样啊！”
俩人还在斗嘴，郑泫期间下了楼，沉重的眼皮因责任感强行撑起，他缓缓走到乐朝面前，说：“对不起。”
方且和乐朝拧在一块，不知所云地对视一眼，像是互相在问，这什么情况？
乐朝从沙发上爬起来，捋了捋翻起的衣角道：“你指赝品？我不是说了吗，不要放在心上，反正都买那么多了，多这两个无所谓。”
方且靠在后面，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有这么安慰人的吗？郑泫肉眼可见地更萎靡了。他推开乐朝，对郑泫说：“泫哥，偶尔一次不要紧，我们相信你的专业能力。你想想，张维明不也鉴定错过吗？”
郑泫才抬头与方且对视，沙哑道：“这不一样……老师他……”张维明上鉴宝节目看走眼过，同场专家给出不同意见与之争论。节目组把这段当作噱头播了出去，闹得不太好看，张维明因此在网上遭受一些有心人的攻击。
但互联网每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网友骂了这个骂那个，嘲笑完转头就忘了，张维明后来公开与同场专家和解，事情就这样简单结束了。
郑泫那时才刚拜师张维明，张维明被骂的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郑泫记得很清楚，他知道被揪住错处不依不饶的滋味，就像他小时候排名下滑被父母骂了三天三夜一样难受。
“什么不一样，我是老板我说了算，我都不怪你，你这一副丧样干嘛呢？”乐朝的话不好听，但对郑泫有用，他接着说，“现在老板要你去睡觉。”
方且拿起手机一瞧，叫道：“到点了，我该去上班了。”
“拜拜，”乐朝丢下郑泫送人，“昨天方少肯来机场接我，感动得想哭。”
方且拿起车钥匙一边往外走，道：“别急着谢，下回就是你来接我了。”
“好好好。”乐朝站在门口应道。
方且一溜烟地走了，乐朝转过来，看着幽灵一样的郑泫，说：“去睡啊！”
郑泫却突然说：“你和方且关系看起来不错。”
“那可不，一起长大的。”乐朝笑道。
“我去睡了。”郑泫不再纠结赝品的事，他是真的感到疲倦。
趁郑泫在睡，乐朝掏出手机，翻查拍卖行官网，下个月又有一场拍卖，他决心要去，把事实真相弄清。这种感觉说不上来，乐朝完全相信郑泫的说法。瓷瓶和鼻烟壶是真的，但又变成假的，除了被掉包，找不出第二个缘由。
它们是怎么被掉包，在什么时候被掉包，乐朝想不通。
郑泫一直睡到下午3点才醒，尽管补觉，但仍精神不济。经过睡眠的缓冲，郑泫冷静了不少，开始思考怎么解决这件事情。他极强的责任心不允许这件事情不了了之，更不希望雇主被愚弄。
乐朝相信他，这点给了他一些力量，让他有勇气再度直面这样严重的错误，不至于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桌上摆着饭菜，郑泫从楼上下来闻到香气。窝进沙发玩手机的乐朝听到动静，扭头朝郑泫一笑：“睡得怎么样？”
“还行。”
“吃饭吧，特地给你留的，”乐朝还强调道，“不是残羹剩饭，是额外做的。”
“谢谢。”郑泫说得诚恳，乐朝当老板已经做得够多。
“突然那么客气我还不习惯。”乐朝不好意思地说，坐在了郑泫对面。
食不言寝不语，郑泫捏着筷子一口一口吃，乐朝坐在对面一眼一眼看。乐朝思考着要不要现在提赝品的事，因为郑泫现在心情看起来好多了，他怕哪壶不开提哪壶，又刺激到郑泫。
作风严肃又强势的郑泫居然这么害怕犯错，这倒是出乎意料。乐朝捅篓子一把好手，小时候就不长眼把他外婆幸幸苦苦种的宝贝花给踩折了，高中和方且两个人拆学校围栏逃课，成年以后不干这种低级事了，但在浪费钱上成了专家。
郑泫在乐朝复杂又纠结的注视下吃完，主动道：“我还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乐朝大咧咧一向后一倒，说：“我想好了，我们再去一趟拍卖行，再拍一次就是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可是……”太破费了。
“没可是，就这么决定了。还有，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还是要强调，你别责怪自己，我很相信你的能力，你不会看错。”乐朝说，他自己也不懂，但对郑泫就是信任。或许他与郑泫气场相合，才会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唠嗑，认识几天迅速熟络。
话到这份上，郑泫再否认就不识好歹了，他轻轻点头，道：“嗯，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乐朝在手机上划拉，将屏幕对向郑泫说：“下个月5号，有一场拍卖。”
“我知道了，到时候和你一起去。”
乐朝开车把郑泫送回去，意外地，郑泫叫乐朝上去坐坐，乐朝欣然接受。
郑泫的住所位于繁华的都市圈，与乐朝家不同，走五分钟就是一个商场。郑泫想招呼乐朝坐会，打开冰箱却是已经过期了的未拆封果汁。他只好给乐朝倒了杯白开水。
好在乐朝不嫌弃，不加掩饰地打量郑泫家，感叹道：“装修不错。”
“装修是房东弄的，审美确实好。”郑泫陪坐，介绍起来。
“我还以为这是你自己买的房呢。”乐朝随口一说。
要是往常，郑泫会在心里暗暗吐槽现在房价那么贵，还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投了好胎想要什么有什么。现在他只是浅笑道：“不是，还没工作买不起。”
“哦，这样。”乐朝不再说下去。
郑泫想开口问乐朝为什么信他，嘴却像被胶水黏住似的开不了口，几番想找话题时又支支吾吾，他只好借口说：“去超市吗？商场那边的。家里东西过期了，没什么能招待你。”
乐朝不介意郑泫待客不周，开朗道：“好，我还没去过那个商场，新开的？”
“不是，有一阵了。”
乐朝家住城东郊区，郑泫家住偏西的市区，这里不是乐朝的活动范围，自然乐朝也没来过，乐朝去一趟就图个新鲜。
乐朝推购物车，郑泫在前面拿起一样又一样的东西问乐朝要不要。乐朝觉得郑泫现在很奇怪，便阻止道：“你买你需要的吧，我自己再拿。”
“嗯……嗯……”
“噗嗤。”乐朝突然笑起来，见郑泫疑惑地看他，主动说道，“你刚才的动作让我想起在国外读书时候的一件事。”
“什么事？”
“有一次我去超市买零食，刚进超市门转弯，就看到有一个人把三明治和奶酪往双肩包里塞，他也看见我了，然后就只是看了我一眼，继续往包里放东西。”
“你当时告诉店员了吗？”
“没有，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那是小偷。”乐朝说。
“所以你的正义感不起作用了。”郑泫半开玩笑地说。
“哪有，我的正义感一直都在线的好不好，”乐朝回想起那个小偷的样貌，“不过那人看着不像是一个小偷。”
“人不可貌相，事情不能看表面。”郑泫说。
“有道理，既然这样，我怀疑拍卖行岂不是顺理成章？”乐朝说。
郑泫从货架拿下一瓶浓缩苹果汁一瓶浓缩葡萄汁，道：“也许拍卖行有内鬼。”
“我要柠檬汁，”乐朝说，“我们去揭发就是做好事。”
“嗯。”郑泫难得在这方面赞同，他没有太多正义感，对日日都在发生的小偷小摸毫无感觉，但对于乐朝的事，他希望找到真相，不愿轻易放过某些人。
结账完，郑泫提着两袋子东西往家走，乐朝拧开柠檬汁两手空空边走边喝。回到郑泫家楼下，乐朝说：“我要走了。”
郑泫道：“快饭点了，我请你吃饭。”
乐朝摆手：“今天不用了，和方且约了出去玩，下次吧。”
郑泫也不多做挽留，干脆道：“好，路上小心。”他目送乐朝往停车场方向走，又中途折回来。他疑惑不已道：“有什么事？”
“我们有个party，你干脆一起来吧。”乐朝走到一半，突然兴起想邀请郑泫一起去。不过郑泫现在这样可不行，要收拾收拾。
郑泫不会意思回绝，便轻易答应了这令他的后悔的决定。
乐朝接过郑泫手里的袋子，说：“你快回去收拾收拾自己。”
“为什么？不是朋友聚会吗？”
乐朝理直气壮：“带个好看的有面子。”
“好……好……”
这回，郑泫的底裤都被乐朝给扒了。为了给郑泫挑衣服，乐朝将郑泫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说实话，郑泫衣品还行，只不过太割裂了。一边是正常的t恤外套，一边是老气横秋的干部外衣，乐朝看了直想把它们扔了。
郑泫看出乐朝的心思，解释道：“平常去挖掘现场穿，简单点的好洗又不显眼。”
乐朝这才作罢，了然道：“也对，你去的都是山沟沟，穿太好看，万一人家女寨主要你做压寨夫人就完蛋了。”
郑泫对这句玩笑话终于有想吐槽的心思，抽搐着嘴角要说话。乐朝骤然大声喝住郑泫，将他定住道：“别动！”
“怎么了？”
“给你画个眉毛。”不知道乐朝从哪掏出来的眉笔。
郑泫继续抽搐着嘴角问：“你随身带这个？”
乐朝拿着眉笔在空中挥了挥道：“怎么会，是因为今天想再去给方且弄才带的。”
“行……好……”郑泫脚还没迈出门，就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他艰难开口，“我要不还是别去了，你们都一群小孩。”
“不行，我都告诉他们今天要带个新的大帅哥去了，临时变卦不是扫兴吗？”
“你什么时候说的？”郑泫拧眉。
“在电梯里的时候。”
得，这下没得跑了。
收拾完毕，郑泫忐忑不安地坐在乐朝车上，眼皮跳得厉害。车驶向郊区，进了一座庄园，不是乐朝，郑泫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来这样的地方。
停车场豪车一字排开，郑泫看到这些就开始头疼了，他不想混入这些人的世界，他与他们格格不入。
然而刚下车，郑泫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泫？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