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葬礼。
叶南泉是烧烤桌上最先醒来的。他看见倪冬声和花男还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也没有把他们叫醒的打算。便偷溜回去了。
因为今天是奶奶的葬礼。
空气中的水汽漂浮,无处不在,怯除了前久的无比干燥。而他又再次回去,回到她出生与死亡的那个地方。
这像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在飞机上,他再次回忆了奶奶的过往。
从叶南泉开始记忆起,奶奶就是追走在鸡鸭鹅后面的。奶奶有着极高的抓捕技巧,放血,拔毛,宰杀,煮食,全是一人操办。每当村里有客宴时请她帮忙时,她每次都会答应下来,每次都忙的不可开交。
门口有奴奴,奶奶还给狗喂剩饭。
烧火柴没有了,奶奶才会上山一趟,一个人背一大捆柴下来。
这就是他所见的奶奶的生活。
……
而今日,奶奶家却一反常态,敲锣打鼓,从村口排到村尾。
小孩的头上绑了白三角巾,男人女人则手臂上头上绑了白飘带。直系血亲得走到队伍的最前面,还得多穿上薄薄地一层白衣。
花圈,水盆,米,酒,食物,都分配了人拿着。
天地之间,充斥着锣,鼓,三角架,嚓等等奏的乐。
真是热闹。
狗汪汪地拽着铁链,叫个不停,躲在砖头堆成的屋檐下面。
锣鼓声突然停止了。叶南泉听到了说话声。
“你怎么才来?”叶南衣看到他的弟弟,他把叶南泉拉到身边,“一会儿我们去队伍最前面抬旗。”
母亲站在围墙处抽烟,看着叶南衣分配一切。父亲好似在发呆,有人走过来跟他唠嗑两句便又唠嗑两句。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姑姑左摇右摆,从里屋走出来问叶南衣。她今天去除了往日的花裙子,改穿了黑裙。但头上的花色橡皮筋更显眼了。
哥哥刚要回答,被叶南泉抢答到,“那边井旁边堆着好几个碗呢,你去洗下吧。”
其实刚进门,叶南泉就看到井边一团乱,不仅摆着今早吃饭的碗没洗,水桶,桌椅,杂乱摆在那儿,摊倒的,装着泔水的。
而那些村子里的人,远亲,一些不认识的,抱着手站在旁边跟父亲唠着磕,像是在回忆过去奶奶对他们的帮助,以表感谢。
上次在医院见到的妹妹,正用脚用力踢着装满泔水的桶。踢了一个,还不满足,便去踢狗所在的用砖头堆砌的屋檐。
狗夹着尾巴,多出来的尾巴尖在后腿间晃荡,它不能拿她怎么办。就算是奶奶在,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因为奶奶不善言辞。
此时二叔晃着大肚腩笑着进来,妹妹看到他,赶紧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衣角,“爸爸”,他把女儿抱起,往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整完没有?”二叔问。
“没呢,小泉不刚来?”父亲答。
“等着他们搬好东西,就可以出发了。”
姑姑看见二叔,含笑走过去,用指头拨弄着妹妹的脸,“咋个不叫人?”
妹妹将脸转去后面,越发贴着她的父亲。
“叫人嘛,你干什么?”
妹妹反而越发贴紧她的父亲。二叔用手将妹妹的脸转正,“哈哈哈哈哈哈”,然后又往她的脸上嘬了两下。
叶南泉只觉得越发恶心,他没有说什么,转过头去看狗。奴奴此时已经坐着了,只是头还在左右不停转着,这敲锣打鼓声对它来说似乎是煎熬。
他走过去,摸了摸奴奴,没有吃的,狗不为所动,只是用那宠物的眼睛看着叶南泉,恐惧,好奇,平淡。
突然一声尖叫,妹妹“呕”了一声,“额,踩着鸡屎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但应是刚刚将她放下来的二叔又把她抱了起来。
“不就是个鸡屎吗?”母亲插话道。说着,又长长地吐出一长条烟雾。
“走了走了,可以走了!”叶南衣喊到,“叶南泉,一会儿你跟着我,我们走在最前面举旗。”
是两面白旗,边上有花边,叶南泉跟着叶南衣走到了队伍最前面。
队伍开动了。
长长的一条,从村头排到村尾。
锣鼓声又突然响起了。
哪里的“舞蹈队”在队伍的最前面跳着,然后是乐器组,然后是直系组,然后是旁系组,后面接着村子里的人,认识奶奶还是不认识,他不知道。路旁两边挤了看热闹的人。
叶南衣突然拉住了他。所有人,跪了下去,包括他,被叶南衣拉了下去。
磕头一个。
站起来。
走七步。
磕头。
队伍的所有人,稀稀拉拉地从一定的高度落了下去。
然后又站了起来。
“铛铛嚓,铛铛叮当啷,啷啷嚓……”天地之间,只容得下锣鼓声了。
“吵死了,爸爸。”
他听到她后面的妹妹说。声音应该很大,突破了锣鼓声。
但二叔没回答。
村里的地面不再坑坑洼洼,这两年修了路,变平直了。只是路上的竹子越长越高,花草看起来是多么旧。
活人给死人送葬了,他想。
这情景看起来像赶集,也不知道是谁制定了这样的规则,不仅活人要遵守,死人也得遵守。
奶奶不说话,她又想要什么样的葬礼呢?是满地鲜花?是满地牛羊?还是满地的麦穗?
奶奶不说话,但她想起来活着的奶奶说的话。
那时候,他跟着奶奶去地里摘小瓜。在田地里看到一只翻倒在地里的落单黑山羊。
羊微弱嚎着,看起来很痛苦。
“奶,你看有只羊。”
奶奶瞄了一眼,“它快死了。”然后径直走着。
叶南泉感到好奇,他跑了过去。
羊的眼睛像一个巨大的弹珠,里面有一个减号。
奶奶停下了脚步。
“他还没死呢!他还有呼吸!”
奶奶走了过去,垂眼说,“快了。别管了。快走。”
“不行,我们要救他。他还没死!”叶南泉看到奶奶不为所动,眼神是那么冷漠,他哭了。
奶奶才走了过去,拍了拍羊。羊似乎感到什么,它叫声变大了,像在求救。
羊蹬了蹬脚。
“走吧我们,回去给你买冰碴子吃。”
然后把叶南泉强行拉走,“它老了。”
羊停止了叫声,大声地呼吸着。
他听到了老羊的呼吸声。
等到他们摘完瓜回来后,老羊不在了。
叶南泉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老羊的生死,只是看着那被羊压折的花草。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虽然没有看到。死亡,就像是一个苹果,裸露着被削成了两半,谁也不知道苹果皮去往了何方。
而现在,他看到奶奶死了。同样,他没有看见奶奶去了哪里,他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是在病床上。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此时,走到了一个路口。有一座庙,门是土红色的,全掩着,没开。门前有许多土台阶,许多人坐在台阶上,台阶前摆着许多水果,碗,红色的塑料袋。
队伍停了。
音乐也停了。
他看见有人去放了鞭炮,随后只有鞭炮的响声。
不一会儿,有人来挥着手说道,“折头了,折头了。”
叶南泉问旁边的叶南衣,“奶奶呢?”
“早就葬了。准备回去吧,等走完这趟你就可以走了。”
“好。”他回答。
叶南衣看起来很累,嘴角耷拉着,眼皮也落下,眼睛里有红血丝。
“你……去我那儿坐坐吧,别管这些事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奶奶对我们那么好,我无法面对不管奶奶葬礼的我。”
叶南泉没有回答,他看到叶南衣的眼皮已经松了下来,像马上要流出泪来。他不知道奶奶对于叶南衣的意义,但总感觉眼前这个人此时被剥得一丝不剩,只是还没裂成两半。
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死亡不是裂成两半的苹果,死亡就是苹果,它本身就不需要用不知道去哪的苹果皮作为修饰。
死亡比生存更加直白,它善于裸露自己的全身,它会自己脱下自己的皮囊,如此自然。
“你累了,哥。”
不过“哥”这个字相比“死亡”对叶南衣来说还是更具有吸引力。叶南衣的眼皮稍稍上扬,“哥不累。”
“比起让你承担责任,我更希望你幸福。”
“那我去你那儿坐坐吧。等葬礼办完以后。”
队伍再次启程,踏上回去的道路。活人又在给死人送葬了。
他看到了父亲的背影。二叔在搂着他。
他看到了姑姑头上的花色橡皮筋上挂着的什么物件在摇晃。
他看到了母亲平静的背影。
他看到了妹妹在自己前面,矮矮的身影,此时也一声不吭。
一切突然变得那么宁静了。
人与人擦着肩,几个认识不认识的人凑成一排,高高矮矮,挪着步子跟着队伍向前走。
现在叶南泉是最后一排了。
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在活人身上,久久不肯散去。
这样的一场葬礼,倒像一个景点节假日的旅游团,团里的人看着外面,外面的人看着团里,前往固定的景点。他们安排好了,所以暂时不会回去。
但当到时候了,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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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