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萧迟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在瞧见映入眼帘的一袭白衫时，停下动作，抬眼望去。

谢云清低头看着他，“聊聊。”

萧迟笑眼看着他，“行。”

两人一道出了门，谢承清似有所感，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睛一睁一闭，到底还是没敌过困意，又睡了过去。

凉风袭来，谢云清撑开伞，掩唇低声咳了两声，也不跟他绕弯子：“你母亲是郑夕，你父亲是萧槐，你是周人。”

“你是萧迟，亦或者应该叫你——呼延迟？”

萧迟有些意外，挑了挑眉道：“没想到你还真不简单，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的？”

谢云清淡淡回他：“你的头发看起来不大自然，况且你在介绍自己时，还特意说明了是萧槐的萧。”

“说明你从一开始就没想故意隐藏身份。”

萧迟低笑一声，“是，被你猜对了，但你能猜到我的身份，仅仅是因为这些？”

“……还有你腰上的荷包，我手下的人调查过你。”

“你倒是一点也不隐瞒。”

谢云清扫他一眼，道：“没必要。”

“为什么？”

“你打不过我和我二哥。”

“哦？”

萧迟将手中的匕首送入刀鞘，凑到谢云清面前，笑眯眯道：“还真让你猜对了，我确实打不过你俩。”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谢云清冷冷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管你抱有什么目的，总之离我二哥远点，不然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好凶啊，我可算是你二哥一定程度上的救命恩人了，你便是这么替他招待救命恩人的？”

“想死我便送你一程。”

“诶——别别别，我开玩笑呢，就这么对我也没问题，我能承受得住的。”

“……”

谢云清嫌恶心，收回了自己的手。萧迟哈哈一笑，揽揽他的肩膀，认真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觉得我还是得说一句。”

“我不会害大周。”

谢云清拼尽全力把他推开，道：“空头承诺罢了，谁不会。还有，别离我那么近，我和你一点也不熟。”

萧迟笑容更甚，“有点意思，弟弟。”

他特意加重了后两个字的音量，谢云清迅速拉开了和他的距离，骂道：

“……滚！”

萧迟笑了一声，背着手走到谢云清身旁，“你真肯就这么放过我，什么也不做？”

“哎，你说要是呼延烈知道，他的母亲并没有死，还联合外人来骗他，他会作何反应呢？”

谢云清猛地将匕首架在了他的脖颈上，“我想了想，还是杀人灭口比较方便一些。”

萧迟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别急，我这不是还没说嘛。”

“想不想和我合作？”

“你助我夺位，我替你解决呼延烈。”

“除此以外，我还能保证在位期间，永远不侵犯大周。他和我相比，明显我的话要可信些，你说是不是？”

“……我如何能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得信我的父亲。”

两人对视半晌，谢云清收回匕首，道：“但我还是不信你。”

萧迟笑眯眯回他：“你可以不信我，我给你不信我的权利。”

这句话可发挥的空间太大。

谢云清眉眼微动，萧迟见状，又加大了力度：“如果你哥想去那边卖货，我也不是不可以出手帮他。”

“你图什么？”

萧迟笑了一声，“我不说过了吗，因为我爹啊。”

“他至死都在保家卫国，我不想辜负他的期望，当然，我也不想放下仇恨。”

“毕竟我真的很想知道，匈奴人在几十年后突然发现他们的单于是一个纯粹的大周人后，会是什么反应。”

谢云清应了一声，掩下眸中神色道：“我会找人监视你。”

萧迟回他：“随时恭候。”

*

萧迟和谢承清本来要同行去桃央，但因为谢云清的伤，谢承清便和他分了道，带着谢云清掉头回了军营。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秦越猛地收回手中的长枪，朝着谢云清奔去，担忧道：“谢师傅，你终于回来了！你眼睛好点了吗？烧退了吗？还要不要吃药，我去给你拿点药？”

“不用了。”

谢承清挑了挑眉，“这小子这么关心你，可比那浑小子好多了，那浑小子人呢？”

秦越挠了挠头，“谢师傅教我读书，都是应该的。哦，对了，谢师傅，裴兄弟回来了，但是我感觉……”

秦越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嘀咕道：“他脑子好像变得有些不好使了，总之你先别去找他吧。”

“什么意思，变成傻的了？”

谢承清有种不好的预感，将谢云清往秦越那边一赶，道：“小兄弟，麻烦你带我弟弟回去休息，我去那边看看什么情况。”

“啊？好。”

“走吧，谢师傅，我带你回去。”

谢云清摇了摇头，道：“秦越，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转转。”

“我跟你一起？”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吧。”

目送秦越离去后，谢云清拖着沉重的身体，迈开步子朝着裴晏华所在的营帐走去……

*

营帐内。

裴晏华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伸手去拿长枪。然而在即将拿起的那一刻，手却如同前几次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他拿不起长枪了。

可怎么可能。

裴晏华闭了闭眼，喘了一口气，睁开眼用复杂的目光盯着长枪看了许久。

明明三天前他还在用长枪和父亲比试，明明三天前……

“浑小子！滚出来！”

思绪被打断，裴晏华皱紧眉头，起身朝着营帐外走去。

谢承清瞧见他的瞬间，骂骂咧咧道：“你还真敢出来，我问你，云清的眼睛是怎么伤的，我把他交待给你，你就是这般对他的？！”

又是谢云清。

脑中隐隐约约传来烦躁之意，裴晏华攥紧了双拳。

这几日每个人都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字，徐寂是，江翎是，谢林是，秦越还是。

可他根本就不认识谢云清。

他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

裴晏华压下心头的烦躁，强迫自己耐心开了口：“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我全然不知。”

谢承清被气炸了，“你还全然不知起来了！你当初骗了我弟弟的心，又骗了他的身，他生病生得那么厉害，身体刚好就为了帮你报仇去练武，还为你吃了那么多苦，到最后受了他掏心掏肺的好，你给我玩失忆这一套？！”

闻声，裴晏华僵在了原地。

报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地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终于想起来问了一句：“我今年多少岁？”

谢承清“哈”了一声，显然是没想到正吵架呢，裴晏华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迟疑开了口：“二十六了。”

裴晏华闭了闭眼。

他早该想到的。

怎么会突然长大那么多，怎么江叔叔的头发会白得那么厉害。

怎么会唯独看不到父母亲的身影，怎么江叔叔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他早该想到的。

除了家仇，他还能有什么仇。

瞧见裴晏华面上的异色，谢承清清了清嗓，也没说得太狠：“算了，你赶紧给我恢复记忆，别辜负云清的一片痴情。”

“你是他的谁？”

“我是他二哥。”

“……”

沉默半晌，裴晏华哑声问道：“我给我父母亲报仇了吗？”

谢承清“啊”了一声，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说得太狠了：“报了。”

“那就好。”

裴晏华吐了口气，“二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可以。”

他这么懂礼貌，谢承清反而不太好意思说他了。

“你可以告诉我，我经历了哪些事吗？”

谢承清沉默半晌，挠了挠头，道：“也行。”

“进去说吧。”

“行。”

……

茶水早已变得冰冷无比。

谢承清离去前的话不断在脑中回响，裴晏华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捧着脸无声无息地哭泣着。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他怎么没能护好裴家，怎么没能护好爹娘，怎么没能护好姐姐呢。

他的十一年，怎么过得这么糟糕啊。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裴晏华几乎快哭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和母亲的面容历历在目，他却永远失了触碰的机会。

原来圆满不过一瞬间，原来悲恸足以困他一辈子。

怪不得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连长枪都拿不起的废物。

脚步声袭来。

谢云清沉默半晌，蹲下身拿出帕子，将他脸上的眼泪擦得一干二净。裴晏华吸了吸鼻子，道：“我现在还不太想接受其他的事情，你先出去吧。”

“容安，我……”

“我让你出去。”

话音蓦地变冷，谢云清呼吸一颤，僵在了原地。

裴晏华盯着他，眸中明明泛着水光，却又显得那么冰冷和无情，“我没法接受我变成了一个连长枪都拿不起来的废物，也没法接受自己为了报仇委身于你，变成一个连尊严都不要的贱骨头。”

“谢云清，你能确定，我是真心喜欢你，而不是为了利用你吗？”

谢云清急促地想解释着些什么，“不是的，容安，你不是……”

“我不可能会喜欢上男人的。”

“尤其是一个见证过我所有不堪的男人。”

这句话太过伤人，谢云清登时就僵在了原地。

一阵刺耳的耳鸣传来，谢云清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想和我划清关系吗？”

“……”

裴晏华没说话，谢云清彻底崩溃了。

他踉跄着跑到裴晏华面前，揪起他的衣领质问他：

“是你说你喜欢我，是你说你只爱我的，是你说的！”

泪水滑下下巴，谢云清眼眶发红，哽咽道：“容安，你再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容安……”

裴晏华闭上双眼，躲开了他的亲吻。

得到的只有拒绝，谢云清瞬间发了疯：“裴晏华，你现在想反悔吗？我告诉你，来不及了！”

谢云清攥紧他的衣领，面色阴沉得吓人。裴晏华终是有了反应，猛地推开他，嫌恶道:“喜欢你的是他，不是我。”

谢云清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笑了，嘲讽道:“好！好得很！”

“不喜欢我是吗？那我就偏偏要把你关起来，让你日日夜夜睁眼看到的是我，闭眼看到的还是我！你再不喜欢我，再恶心我，为了能苟延残喘地活下来逃出去，也只能费尽心思用你的脸和身体讨好我！”

裴晏华怒骂道:“闭嘴！疯子！”

“是，我早就疯了！那又如何？！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来招惹我！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放走你！裴晏华是你，裴容安也是你，你裴晏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以为光凭一句不记得了我便会放过你？呵……你做梦！”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

两人扑倒在地，谢云清死死咬住裴晏华的脖颈，将他血管中的鲜血尽数咽下了肚。裴晏华却浑然不知痛一般，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松了口。

唇色沾上鲜红，谢云清冷笑一声，声音宛若地狱来索命的厉鬼一般：“你不敢对我动手，是吗？”

裴晏华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道：“谢云清，你该死。”

谢云清舔了舔唇，“是，我当然该死，没遇到你我早死了。可我偏偏遇上了你，可你偏偏出手救了我。”

“裴晏华，你忘了我，你也该死。”

谢云清说完，吐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可我又舍不得你死。”

“容安，你不要忘记我，也不能忘记我，你如果不喜欢我了的话，我一定会死的。”

谢云清舔吮着他脖颈处的伤口，热泪顺着眼角滑落到了裴晏华的颈侧，烫得他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你说过你喜欢我，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你不能食言的。”

眼泪越淌越凶，谢云清将头埋在他的脖颈，闭上眼抽泣起来。裴晏华在原地躺了许久，哑声开口道：“三天前，我还在和父亲一起练枪。”

“可我再睁眼的时候，却到了这儿。”

“仅仅十一年。”

“我家破人亡，成了一个连长枪都拿不起来的废物。”

“可明明三天前不是这样的。”

裴晏华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你知道我有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吗，我没法接受这个，你能明白吗？”

“谢云清，你不要再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