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混入贾家宅院里的水匪对与隔壁一面之缘的总角小厮香儿起了杀心，生怕他们事成之后，唯独漏了一个意外，于是便想着以绝后患。

而此时，被贼人惦记上性命的香儿正浑然不知地在自家厨房里头，等着新鲜出炉的吃食。

厨房的雇工们自然认得他，除了李管事外，这个小厮在雇主跟前最为得脸，平日里有什么传话，都是他跑腿通传，因此众人估摸着人情世故，逮着眼下的机缘，可不得多奉承几句，兴许以此还能再涨上他们几成的工钱呢。

“多吃点！这孩子，我瞧着忒瘦了，还没长个子呢。”

“这饼还合口味？”

“东家若是吃得惯，不如一会也带些过去？”

香儿砸吧着口中的葱油饼，到底也不好拂了众人的热情，并未直言不讳。

他觉得这饼不好吃。但也不是厨房的手艺不如人，而是与不久前垂涎的大饼比较所致。

他虽不出声，可脸色不骗人，围着他的众人见他并未对手中的饼出言夸赞，也立马反应了过来，接连迟疑地询问。

“这……不好吃吗？”

“不好吃便不吃，再重做便是了。”

香儿总归是个实诚的，既如此，那他可实话实说了？他摇头回道：“这个够我吃了。只不过，我闻着没外头卖的香。”

悉知前因后果的厨房众人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懂的都懂，正因错失先前的大饼，此人才格外想念，在脑袋中描摹出过誉的印象。

烧柴的阿牛在一旁“引经据典”道：“正所谓‘家花没有野花香’。”

“是啊，就好比我们镇上那家花楼里的清倌，霞儿姑娘，多少人家的男子做梦都想一睹芳容，反倒是嫌弃自家婆娘。”

香儿细嚼慢咽着葱油饼，抽空回了一句：“那也不过尔尔。”

他此话一出，厨房众人哪怕不敢哄堂大笑，也都噗哧一声，稍稍打趣道：“小哥儿难不成还见过霞儿姑娘？”他们不信。

香儿自是不会在这般闲谈上多费口舌，而且他吃饼后也口渴了，又点了一碗汤水，一并吃完后，他得赶紧回去服侍小爷了。

厨房众人依旧热情地欢送他，还张罗着：“下回若是再饿了，尽管再来找我们开小灶。”

更有嘴巴没把门的，险些上赶着提起重修围墙的事务，得亏一旁的人动作快，一把捂住了其人，谨防口无遮拦，徒增劳累的差事。

目送香儿走了之后，众人恢复了各自手头上的活计，收拾的收拾，备菜的备菜，切菜声叮叮当当地在砧板上作响，不一会又聊了起来。

“这回可都说好了，倘若李大管事明儿叫我们去修墙，可都得记得婉拒。”

“那是自然，我方才顶多客气客气，怎会主动邀那吃力不太好的差事。”

“这你们就不知了吧，我方才过去望了望，先前那两个石匠，都又动手忙活起来了！”

呦，李管事居然不计前嫌，还叫那两石匠再重砌围墙吗？

这事，李大自己都还不得而知呢，倒是让他暂时白捡了一个好名声。

唯有香儿那小子，与他越发不相投，至今还推诿着塌墙的指责。

主屋内，少年背手站在书桌后，好似挑选着书架上的闲书。

李大立在一旁，板着一张脸，故作严苛地朝眼前的总角小厮道：“肚子也填饱了，时候也不早了，你这小子难道还不肯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过了气头上，李大也不再如围墙处那般气昏了头。他与香儿毕竟也算是知根知底，都是随小爷出门在外互相依恃，主仆三人现如今有事好好商议便是，又何必互相闹得话不投机，不可开交。

至于郑李黄，李大和香儿不约而同地望向另一边的莽夫。

说实话，他们也是信得过此人的，不然也不会容小爷胡闹，在外养起了大虫。将重要的差事交给他，不正是信任此人的为人嘛。

“咳，”李大虚咳一声，“你二人眼下当着小爷的面，将方才围墙之事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莫要再自欺欺人了。”

香儿还在与他赌气，闻言倔强地将头一撇：“我要说也只说给小爷听，才不理你呢！”

李大深吸一口气，忍了下来，随即想了一个法子：“那好，你留下来亲自与小爷坦白。郑李黄，你随我出来，我有话问你。”

郑李黄只能朝背着他们的雇主行了拱手礼后，转身随李大出去一会儿。

等这两人离开后，香儿立即凑到了主人身边，一脸委屈道：“小爷……”

少年转过头来，径直问道：“若我问你，你便如实以告？”

香儿无辜地点点头。他虽也云里雾里，但自当不在小爷跟前扯谎。

少年笑道：“那我问你——饼好吃吗？”

香儿：“……”

李大带着郑李黄出去后，哪里知道屋内的小爷和香儿谈的都是“厨房做的饼不好吃”“那你怎还都吃完了”之类的废话。

主院中，寒梢冻蕊，冷风拂面。

李大倒是说了一句香儿的好话，与郑李黄道：“香儿那小子，实则心性不坏，平日里虽时常做事无章法，但也不会真做出叫人掉下巴之事。”

立在他眼前的郑李黄一脸肃容。他自然也是有分寸之人，不会蛮不讲理。

因此那墙，怎会在他们身处当场时轰然一声塌成那般？

渐渐地，郑李黄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但他嘴笨拙舌，又心里没底，怕自己立即说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再伤了他们三人之间的和气。

最终，李大率先叹了一口气：“唉，幸好小爷不日便要家去，我也算能同家中的夫人交差了。”

郑李黄素来不该问的都不会不多问，此刻也是头一回听李大主动当面提及雇主家中人士，他不免有些好奇，估摸起李大此时的语气。

李大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连日来他太过于操心，也憋了一肚子的牢骚。但他是个能顶事的，也不会真就当着外人的面无病呻吟无话不说。

他举起手，拍了拍郑李黄的肩：“等雇期一止，我再给你包个大红包！”

郑李黄心生感谢，不由地又朝围墙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询问道：“那墙的事……”

李大正想说，得先等小爷问出香儿的话来，他们再议。至少，香儿在小爷跟前更为乖巧些。

可正走神的郑李黄忽然身子一顿，讶然出声道：“那！”

他目力尚且可及，李大则是听了他所说之后，朝围墙又跑了好几步，才依稀看清了远处的景象。

只见那两个他先前请来的石匠，此时又自作主张地修缮起围墙来了。

郑李□□佩于石匠的敬业，但李大则是急了，他跑了过去，喊停了石匠，皱眉道：“我还没想好法子呢，你二人怎自作主张地动起手来了？”

两个石匠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为难地回复这位管事：“是……隔壁的贵人叫小的们再重砌一面墙。”

“什么？”李大始料未及，他不仅不明白隔壁这是何意，而且有些不赞同。因为这墙的坍塌之祸若不是香儿和郑李黄动的手，那便是这两个石匠的手艺疏漏，实在不堪大用了。

厨房的人料想错了，李大并不打算给这二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素来做事谨慎，怎还会再用这两个石匠。

“不行，你二人不许再乱做工了。先停下来！”

两个石匠闻言也为难了。方才他们在泄气时，有幸得了隔壁雇主的赏识，士气大涨，正打算风雪无阻，卖命修缮围墙以报隔壁贵人的知遇之恩呢，怎料原先的这位管事不肯应允。

李大一时也犯了难。这围墙，是得赶紧重砌，但不能再是这两个石匠接这差事了，他自然是另寻新的石匠才成。

无论如何，他先将两个石匠喊停。不许他们再碰这道墙了。

两个石匠左右为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又去了隔壁宅院，与林黛玉的院子通禀此意外。

林黛玉本都要歇着了，又听说修缮围墙的工期忽然未明。

紫鹃从屋外回来，搓了搓手，叹息道：“这下可好，琏二爷转给了姑娘一个烂摊子。”

雪雁也跟着气鼓鼓道：“难道那堵墙本就是烂墙根的豆腐渣？”

林黛玉哭笑不得，拢了拢暖被，轻声道：“出师不捷，你二人便气馁了。”

“姑娘，”紫鹃走上前来，只说道，“反正寒冬料峭的日子，姑娘下回可不许再亲自出面督促了。”

林黛玉回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督促法？”她笑了笑，“谁说我要督工了？”

既然隔壁宅院对那堵待修的围墙自有看法，她岂会争着横插一脚。

再说了，她可未曾有过主事之心，说到底她如今乃是寄人篱下，哪有管起贾家庶务的道理。

一连几句话出口，林黛玉又咳了一声，但双眸还是露出狡黠之色，半开玩笑道：“实在不行，等琏二表哥自个儿病好了也不急。”

总之重砌围墙之事，林黛玉不心急。急得另有人在。

而她也出手大方，转而打发人传话给原先那两石匠，称无论是启用何人修缮两家宅院之间的围墙，雇金她出便是，叫那两石匠尽管转告隔壁友邻。

片刻后，李大听说了这个消息，他顿时有些不满道：“怎需他们出钱？我们有得是钱！他们出多少？我们追加！”

两个传话的石匠纷纷咋舌，感叹两家宅院之阔绰。

李大既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又思量着得他亲自督工修缮一事，他才能对此放心。

临了，他还说道：“若他们家也想追加，那我们便再追加！”

“追加又追加”，听得两石匠都快要拈酸吃醋了，因为今后工钱再多，也与他们无缘了。

李大摆手道：“你二人这便去传话，总而言之——我追加！”

言罢，他甫一回身，忽地冒出了另两个人，正是他的主人和香儿。

少年更是二话不说，玩闹似的喊道：“好你个李大，‘追加’什么呢？难不成在赌钱？香儿，快把他拿下！”

香儿柔弱无力地回道：“小爷，我还病着呢。”

得了趣的少年只顾催促他：“你快去呀。”

香儿勉为其难上前，鼓起勇气试图与李大动手，以此博得主人一笑。

李大还在原地无奈：“小爷，莫要闹了，我……”

他话还未说完，摁住他胳膊的香儿稍稍使力——

“嗳呦！”李大陡然大呼一声。

香儿懵然地，又轻而易举地，生擒住了他。

三人皆是一呆。

李大：香儿那小子，实则心性不坏，平日里虽时常做事无章法，但也不会真做出叫人掉下巴之事。

郑李黄扶着自己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