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

时值四月，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伏贞叫管家给世瑜准备一身干净的衣服，带他去了城外拜山。

周家非大族，可因周襄拜为左相，这才有资格在玉苍山修祖坟。

往年都是周襄带着她们去的，现在，只有她和世瑜二人了。

他们寅时到了山脚，那里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山路陡峭，原本是修了道，专供马车行走，免得贵人们脚累。

只是这两日人实在多，马车也上不去，伏贞只看了世瑜一眼，小郎君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跃跳下马车，笑说自己走得动。

墓园离山脚有些远，他二人说着话却也不觉得路远。

到了墓园，伏贞供上瓜果，世瑜早已熟练地给坟墓清理杂草，培上新土。

他们在来的路上已折了几枝新发的杨柳枝，瞧见少年郎把新枝插在坟上的样子，伏贞有种“我家小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下山时，世瑜眼神有些闪躲，见她看来，又即刻把眼睛移开，吞吞吐吐不像他平时的风格。

伏贞觉得好笑，问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说话，兀自向前走去。

伏贞疾步跟上，倒也没再追问，只跟在少年后面。

二人默默走着，一道声音响起，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伏贞疑惑驻足，回首看去，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崔子念。

脑中一下出现这个名字。

她记忆力一向好，即便多年未见，即便已长成大姑娘了，她依旧清晰记得过往种种。

日日念起，如何会忘？

崔子念生了一幅好样貌。她身材娇小，是南人喜欢的袅袅之姿，鹅蛋脸，樱桃唇，两道细眉婉约动人，五官处处精致，娇俏可人。

样貌生得好，也擅打扮，一身锦绣青底蝶纹裙实在衬清明美景，两耳垂下两片薄薄的玉竹叶，头上又是一支绿玉竹簪，一片银流苏挂在发中，走起来路来一摇一摇的。

何为摇曳生姿？此女也。

面前伏贞生生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站在崔子念面前，要丧失不少让人保护的欲望。

她看崔子念时，也要低下些头来。

见伏贞认出自己，崔子念一脸惊喜，忙拉住了她两手，欣然欲泣：“还真是你？我都以为是我认错人了。

自伏贞没有在青云馆读书后，她便没能再见到她。

伏贞不动声色移出自己的手，双手负于身后，轻声道：“子念，好久不见了。”

崔子念和她一同在青云馆读过书，她喜欢跟着自己，吃饭时跟着，休息时跟着，念书时也跟着，只是伏贞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毕竟她当时还和赵琛一起赌过崔子念究竟是喜欢李廷洲还是赵琛自己。

当时赵琛极力觉得崔子念喜欢他，毕竟他样貌身份都有，李廷洲哪里都弱他一头。

伏贞觉得却崔子念喜欢的是李廷洲。

赌注是赵珏，谁输了谁就打赵珏一顿。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一笑，这一笑让崔子念看了竟生出许多年未有的些许嫉妒之意来。

世瑜打了个呵欠，拉拉伏贞的手，说是自己困了，叫她快点和自己一同下山。

伏贞作为难状，不舍地看了看两边，崔子念忙道：“明日我在家中设宴，请帖等我晚些送到周家，你可一定要来啊！“

她话才说完，世瑜又接着道：“嫂子，你再不走，我可要随地而安了。”

伏贞拍拍他的肩，笑道：“这小子昨夜没睡，今日又爬了许多山路，我可不能多说了，免得待会儿要抬着他回家。请帖一事，实在感谢，若无事，我一定亲自到你府上。”

世瑜装作不耐烦样，拉着她就离开了。

一唱一和上了马车后，二人对视，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伏贞轻轻拍拍他的脑袋，叫他机灵鬼。

小郎君摸摸头，羞涩道：“我瞧你也不是很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这才想了个借口来。”

伏贞边细心擦拭着自己的手指，边点头回道：“若是你不说话，不礼貌的那个就是我了。”

“那你可要去那个宴会？”

伏贞看他，笑道：“你见我什么时候出门宴饮过？”

“为何不去？”

她把帕子往窗外一扔，看着世瑜认真说道：“伏家被灭族可是有崔家一半功劳在，你说我去不去？”

世瑜一惊，他并不知道这内幕，现下听伏贞这么一讲，只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引得她生气伤心。

正要道歉，却见伏贞笑了，她慵懒地靠在车厢，道：“不用多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没有多在乎崔家。”

血海深仇怎么会不在意？世瑜一点儿也不相信，他觉得伏贞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装得轻松，想安慰自己罢了。

今日清明，她带自己扫墓，世瑜也才想起自伏贞来了周家后，她也只扫过周家的墓。

那伏家呢，谁来扫？伏姓三十二口人，也只有她一人存留在世上。

今日下山时，他本来是想问问她可要祭拜伏家逝者的。

幸好没说，不然又叫她伤心了。

她把世瑜带到大，怎么不知小孩现在满心的愧疚，瞧那扭成一团的眉，肯定又在自责。

说实话，她并不愿意在孩子面前多说此事，更何况这事也跟世瑜没有半点关系。

眼见他还在纠结，只笑道：“记得上次元宵我们去看的皮影戏吗？崔家就是白幕上被操控的小玩意儿，所以我不恨他们。”

“我现在只想完成你祖父的心愿，好好把你养大成人。待你功成名就，我也无甚遗憾了。”

她摸摸世瑜的头，温柔说道：“小孩，你可一定要成功呢！”

伏贞没有赴约在崔子念意料之中，她聪明得很，绝不会给别人羞辱自己的机会。

崔子念一笑，摆摆手让奴仆下去，哥哥崔致远过来，叫她过会儿带着贵女们去石花林看蹴鞠比赛。

“有重要客人来，你好好表现。”走前，崔致远还在嘱咐。

每年清明，大齐世家都要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其中，齐人最喜蹴鞠比赛，他们家大业大，既能出钱，也能出场地，让众人看个高兴。

今年清明，崔家设宴，在崔家园林石花林举办蹴鞠比赛，南齐有名的球手都被邀请来了。

为此，崔家女宴请永安世家女客，崔家儿宴请世家男客，盛会之大，论排场，论来客身份，连皇室也不可比拟。

因为，连皇室的人也被请来了。

当看到坐于首席的皇上和太后时，崔子念的虚荣心暴涨到极点。

连皇上皇后都来赴宴了，可见她崔家之盛。

因是家中嫡女，有哥哥刻意安排，崔子念能坐到高席之上，离她两米远的地方是太后和皇上，太后身边站着的，却是惦念已久的一个人——李廷洲。

崔子念根本不敢去看廷洲，生怕被人说不端庄，却也忍不住多瞟去几眼。

瞧他距自己如此之近，她压抑心中激动，五指陷入手绢中。

场上比赛激烈，观众们看得热血沸腾，借着为心仪队伍助威机会，崔子念才敢多看几眼李廷洲。

她早知廷洲从西北回来，也知李家父母正为儿子的婚事着急，可李廷洲闭门谢客的态度足以说明他仍不考虑婚事，崔子念等得心急。

李家是大齐第一世家，李廷洲头上虽有两个哥哥，却也是嫡子出身。他年少时便是温柔的一个人，比起那些同龄而幼稚的男儿来说，在崔子念心中，廷洲已是一等一的好了。

更不用说他还去了西北，如今军功加身，荣耀满庭。

若真能嫁给他就好了……

李廷洲正和赵琛看着球赛，他问赵琛可要上去踢一场，却见赵琛连连摆手：“我要真上去踢了，你说他们敢不敢和我抢球？”

廷洲思索，慢慢道：“你好像不是很出名，他们应该认不出你身份来。”

话一出，惹得赵琛故意握拳打他。

二人说笑间，却听得旁边的太后轻轻呻吟一声，宫人熟练过来按摩，为她缓解些痛苦。

众人都知道太后有头疾，十几年的老毛病了，太医也没查出病因来，只能开些安神的药吃着。

“找了多少法子也没用，就这样耗着吧！”太后道。

廷洲一向尊敬这位李家长辈，又听她头疼而找不出病因，只猜是她身居宫中多年，心事太重，便道：“若闲暇时太后可听琴音，或许能缓解一二。”

太后笑：“试过，就是大齐一等一的琴手也解除不了这苦痛。”

廷洲点点头，未再说话。他曾听过一人弹琴，能止千般苦痛。

突然，忽听一女子说话：“臣女可推荐一人给太后，她琴技甚佳，连白鹤也能引来，太后听了她的琴声，或许能少些痛意。”

太后转头看向女子，一脸和善：“也太夸张了些，我不信。”

崔子念点头：“她名伏贞，最擅琴技。”

伏贞二字一出，众人纷纷看她。

只有赵琛侧头看向廷洲，继而敏锐捕捉到了男人眼中那紧张之意。

他敛唇一笑，已明白自己已把李家这小子收入囊中了。

崔子念只是想在李廷洲面前露个脸，让他注意到自己，并不知道这个举荐改变多少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