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夫人现下暂被离宗主安置在郁兰院隔壁的清心院中，没有大碍，二公子大可放心。”焰熙安朝他点点头，“你先坐下，把鞋穿上。”

“娘亲她……”离川止瞪大双眼看了他一会儿，颓然坐在了案边。阿正替他将鞋袜拿了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焰熙安走到他旁边跟着坐下，不疾不徐地倒了杯水递给他。离川止一怔，自醒来过后过于着急，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外冲，现在冷静下来，看着对面红衣人递过来的一杯水，波纹荡漾，难以抵挡的本能的饥渴之意骤然从肺腑间涌了上来。

他呆呆地接过，道了声“多谢”，一饮而尽。

“你娘亲为你藏得很好，”焰熙安开口道，“我本以为是她做的。”

“……？”

所有人都用不解的眼光看着他。

“一开始，她对我，不，应该说对所有人说的都是，大公子离川行对她行不轨之事已久，她长困于此，内心煎熬，终于在芒种那夜奋起反抗，用一把枕头下的匕首想要刺死离川行，却没能如愿。”

“那夜她的衣裙上都沾了黄酒渍，连匕首上都是沾上酒水痕迹后化开的红色脂膏。可是我并未从离川行和她的体内发现有饮酒的迹象。”

“我便感到疑惑，既然他们两人体内都没有酒气，那为何又会酒渍遍布？”

“……”离川止的眸光动了动。

“我直接去问了你娘亲，依她的说法是，离川行让她备好酒菜，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未举杯动筷。后来离川行直接以酒乱性，于床第之间将酒水直接倾倒在她身上，视做情趣。”

说到这里，焰熙安注意到离川止紧紧攥住了手中的茶杯。

“可我验证过了，郁兰院房间床上的酒渍根本和她所说的对不上。”焰熙安沉了沉眸子，“那是被人直接用酒壶倒在空无一人的床单上留下的痕迹。”

月烬辰轻轻咳了一声。离川止抬起头，正对上焰熙安直直望着他的眼。

“你的娘亲撒谎了。”

“娘亲……”离川止双目失神，喃喃道。

“我想，她应该是站在桌旁，匆忙把酒倒在自己的手上、肩颈上，没想到酒水顺着肩颈流到了衣裙和鞋袜上。”

“你娘亲反应还算快，当场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果断将计就计，将酒水又倾倒在了床上，伪装成是离川行以酒乱性的假象。”

“……”

“可她又为什么要把酒倒在手上和颈上呢？”

月烬辰放下手臂，身子离开柱子，也走过来坐下，自己给自己添了杯茶。

焰熙安见他来得正好，淡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是月公子告诉我，庭里的下人说芒种那天大公子根本没有顺利完成开光净身仪式。所以，那天晚上大公子不会冒着结不成灵丹的风险去找南夫人求欢。”

月烬辰托起腮，笑眯眯地回望他。

“因此我首先想到的是，南夫人早就对大公子起了杀心，刚好想利用芒种这夜，趁大公子了了一桩大事，身心放松之际下杀手。”

“可没想到那天出了点状况，仪式并没有举行。事后大夫人对消息封锁得严，南夫人又住在离青华殿和宝和殿距离最远的郁兰院，自然没有第一时间知道此事。那夜大公子恐怕只是想去告诉南夫人一声计划有变，让她不要空等，再加上和大夫人大吵了一架，心情烦闷，也不愿多在郁兰院多留，自然也不会有饮酒寻欢的念头。”

他拿起一个新茶盏，添了一杯新茶水，对着离川止身后叫道：“归宁，过来坐。”

焰归宁走过来，发现少了一张椅凳。焰熙安从自己身侧拿了一个给她，继续道：“郁兰院的房间里，也是这样少了一张凳子，却多了一个酒杯。”

“一开始我以为这个酒杯是为第三人准备的，现在想来，这是南夫人为大公子要饮的第二杯酒准备的。毕竟，她一个弱女子对峙一个正值青壮年又常年修炼灵丹的男子，完全没有胜算。”他顿了顿，“并且在大公子来之前，另外两只带椅凳的酒杯都是空着的，唯有这一杯，提前斟满了混着迷药的酒。我想，南夫人总不会冒险在大公子眼皮底下行下药之事。”

离川止的肩头猛颤了一下。

“之所以没有摆凳子，是为了不让大公子先坐到这杯酒旁，误饮下这杯含有迷药的酒。我还注意到，这杯酒被放在了背着灯火的阴影处，远远地根本看不清杯中是否有酒。南夫人估计是这样考虑的，若大公子问起为何有三只酒杯，只说是丫鬟拿错了，或者拿来备用，先搪塞过去。等到时机到了，再趁大公子不注意，偷梁换柱，让他饮下这杯酒。据我所知，□□中有和此类迷药相同的成分，倘若事后查出大公子体内有迷药，南夫人也可以用他服了□□的说法来以假乱真。”

“究竟要等的是什么样的时机呢？”他道，“南夫人特质的无色玉兰香脂膏，遇水化红，七日不散。她就是要等大公子喝下第一杯酒，沾湿了双唇，再引诱他吻上自己肩头，留下唇印，做实他图谋不轨的罪名。接着再让他喝下第二杯酒，待他彻底晕过去，举刀杀之。”

焰熙安笑了笑，“这里还有一个不对的地方，那就是南夫人说玉兰脂膏是大公子让她抹的，但现在正是玉兰花开时节，烨琅庭中无论是主殿青华、还是偏院郁兰，到处都是玉兰花香。而唯有大公子的天骄院，不仅没种有玉兰树，甚至连一片飘落而来的玉兰花瓣都要马上被下人打扫干净。由此我推断，大公子是不喜玉兰香味的。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特意让南夫人在自己身上抹上玉兰花香浓郁的脂膏？南夫人为了让这脂膏发挥作用，不仅自己在自己身上提前抹好，还把镜匣里其他的香膏都清理掉了，结果反倒弄巧成拙了。”

“因为南夫人劝了多时，大公子都不肯饮酒，所以南夫人只能随机应变，直接以身体引诱大公子，借机将匕首从后送入他腹腔。待大公子没了反抗之力，她在将酒倒在自己身上，主动贴上大公子的唇，留下唇印。但这样一来，她肩颈上留下的红印就不是两瓣，而是一整片。”

他抬手按上自己的肩头：“南夫人也够聪明，料到没有人会直接扒了她的衣服查看，索性铤而走险，将这个证据以口述的方式抖出来，目的也是想置大公子于不堪。”

“所以……？”月烬辰道。

“不，这只是我想到的第二层。”焰熙安道。他又看了离川止一眼，发现他紧咬下唇，卷翘的睫毛垂颤，一言不发。

“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南夫人为什么要特意往手上倒酒，为什么匕首上会有酒渍，会留下脂膏红印，这总让我觉得非常的刻意。”

“还有，我和月公子到郁兰院查看时，发现三只酒杯都是空的。既然离川行那夜滴酒未沾，事发后南夫人又一直清醒如常，郁兰院又立刻被封锁，那是谁将这杯酒喝掉了？”

“……”离川止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

焰熙安凑近他一点，温和道：“那夜你也在房中吧，二公子。”

离川止猛地站了起来。

“我猜那夜你正好在房门外听到看到了什么，大概率是你娘亲佯装哀求离川行陪陪她，将他拉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你大受刺激，进入房里，一刀扎向了背对着房门俯在床上的他。”

“匕首离手之后你惊慌失措，你的娘亲也有些始料未及，几番思量后心念陡定。趁你还未冷静下来，她给你端来了那杯酒，借口让你先喝口酒平复心绪，再想想怎么处理尸体。你毫无防备，一口饮尽杯中酒，没多久就昏了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归宁能从你耳后验出一深一浅两道红斑的原因。在你晕过去后你娘亲将你扶回了你的房间，返回处理现场没多久就撞上大公子的丫鬟前来寻人，东窗事发。然而在这之前，你娘亲已然决定替你顶罪，所以才做了往手上倒酒再反握一次匕首这样留下过于明显证据的事。”

“娘亲……！”

离川止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好像他只会说这个两个字了。他的泪水蓦然涌出眼眶。

“可是她忽略了，在你之前她已经用沾染了玉兰脂膏的手替离川行开过房门，而你为了不惊动离川行，进门时一定是强行按捺着放轻了手脚，掩上了门。这个时候，你的手上也会沾上玉兰脂膏。”

焰熙安微顿了顿，观察离川止的反应，发现他除了双瞳骤缩，没有其他变化。

他继续道：“那把匕首沾了酒水后，上面同样会留下一轻一重两道握痕。重的是你实实在在扎进离川行血肉里那一道，轻的是你娘亲后来补握上去，近乎无力道的那一道。”

“你与你娘亲手掌大小全然不同，一验便知。”

离川止复又颓唐坐了下来。

“你娘亲担心你太早醒来会自请伏罪打乱她的计划，所以才装作放不下你要去见你最后一面。郁兰院的小厨房与她平日制香膏用的作坊房间相连，她借机给你下了更重的迷药，只希望在你醒来之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他似终于说完，抿了口茶，发觉已然凉掉。

“精彩。”月烬辰拍了拍手。

“我说得对吗，二公子？”

“……”

离川止伸出双手，笑得脸色惨白，又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良久良久，才抬起了满是泪痕的面容。

“他要剜我的灵丹，”他开口道，声音模糊不清，“我可以藏，可以忍，但我不能死。”

“我更不能看着他欺侮娘亲！”他突然变得语气激动，咬牙切齿。

“可那夜他并未打算这么做。”焰熙安静静看着他。

“难道非要等他行尽禽兽事，我这把刀才能抵进他的胸膛？！”离川止红着眼咆哮，像头恶狠的小狼。

“这不是第一次。”他冷冷道，“不过我知道你们不会信的。你，父亲，大夫人，你们都不会信郁兰院的人说的话。”

焰熙安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道了句“在下先告辞了”，起身准备离开。

焰归宁也跟着站起来。月烬辰问道：“去哪?”

焰熙安道：“自然是救人。”

“……焰圣大人！”离川止叫住他。

“您会告诉父亲吗？”

焰熙安微微侧过头：“二公子怕了？”

离川止道：“我不怕。”

“能别让娘亲知道吗？”他道。

月烬辰好笑地瞅着他：“小鬼，你凭什么认为能瞒得住？”

“也对，”他点点头。想了一会，又道：“大人，从来杀人亦可诛心，那救人可否愈心？”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护我所爱，又能让我寸心不昧？”

焰熙安突感脑中嗡鸣了一下，腹腔隐隐作痛。

离川止只当他答不上来。

“大人，劳烦转告我娘亲。”他最后道，语气温柔得像能化开。

“她的脸一点也不丑，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让她往后留心，不要再将利器放在容易碰伤的边缘处了。”

……？！

焰熙安怔在原地，心中宛如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一切的一切兜兜转转弯弯绕绕，最终的答案仿若刚刚才昭然若揭。

——其实我的小儿子也很好，只是性格……过于温吞了些。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能把事情做到什么地步。

原来如此啊。他似恍然大悟。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

他内心深深叹息一声，终于下了决定，迈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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