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龙猫，是给我撑伞的龙猫。

——《她》

蟹黄牛油拌饭上桌时宋奈子对服务员说了声“谢谢”。

这是她常来的饭馆，因为喜欢重复点一样的餐，老板娘甚至都能记得她要的菜品。所以，出餐速度也比别人快。

周子谦的反应和她预料到的没差，他笑笑：“你经常来这吃？”

她把碗里的饭搅拌好，心不在焉应了声。

进食到一半，宋奈子很想拿手机看综艺。邻桌欢快的说笑一直源源不断的灌进她的耳膜。她有点吃不下了。这时候周子谦忽然问她：“你工作室怎么样了。”

大二那年，她加入学校的插画社。其实宋奈子对社团学生会这些统统没兴趣，那会儿她还没瘦身，陪着室友去操场逛社团招新。室友问她有什么爱好。

她摇头。

唱歌？虽然她很胖，但肺活量一般。跳舞？她从小就身体好，基本绝缘。弹琴？叶女士向来只关心子女吃穿住行。能吃饱，有学上，是她那年代养孩子的统一方式。

宋奈子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中，没有报过任何一所兴趣班。她没有才艺，没有爱好，也不知道喜欢什么。她的生活很枯燥，手机手机手机，是她的全部。

室友很诧异，那你平时都干嘛呀。

没滑档美院前，她高中平时上课还会画画解闷，滑档后再也没碰过。

室友的反应很正常，但宋奈子莫名有点丢脸和不舒服，她顿了顿，看到跟前招新的社团叫插画社，于是随口胡诌：“画画，平时就画点草草猫猫，狗狗云云什么的。”

室友一听笑了：“狗狗云云，你自己创的词吗。好可爱。那你可以看看呀，有没有什么是能画画的社团。”

不想谎言被拆穿，宋奈子报了插画社。

因为情急之下不想丢脸的谎言，她学会插画，认识很多不是那么志同道合的学长学姐，跟着举办活动，跟着去户外写生，跟着去看展，还跟着老师参加比赛。

就这样她和社团里经常合作办活动的学姐毕业后开了一所工作室。宋奈子还是很感谢这个社团的，毕竟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画出来的作品会得奖。

工作室发展很稳定，承包的是出版社封面设计，公司logo，各种活动海报宣传报设计，公众号排版设计等。宋奈子是设计兼画图，后勤宣传杂活是学姐。

学姐是艺术生，很有网感，会玩互联网。她的抖音小红书账号经营得不错，粉丝逐渐攀升。还得感谢她，宋奈子的插画才有那么多人喜爱。她的署名“奈奈子”在新一代插画师里名列前茅。

半个月前学姐瞒着她接了一笔订单，是给时下风很大的美妆品牌设计包装壳。

工作室走的风格是小城女孩，颇有小妞电影里的文艺调调。美妆公司在设计阶段就放了预告，粉丝一听最喜欢的化妆品和最喜欢的设计两者融合，便对新品的上架期待满满。

不好的是宋奈子刚完稿一版，美妆公司就塌房了。创始人和旗下产品涉及辱华，抄袭，辱女元素。本以为是竞争对手的黑肉搜，结果创始人的过往ins发言完美锤定争议。

作为一名炎黄子孙，一个女人，一位原创画手，宋奈子提出解约。

学姐这时候却没和她站在统一战线，她告诉她解不了，当初签合同没想过发生这种事，没把这种情况涵盖进去，解约要赔违约金。

她还说：“你不能总这么不切实际，网友伸张正义愤愤不平就算了，你一个做生意的掺和什么呢。这是工作室第一次跟大品牌合作，对你以后的履历和工作室的价值都有帮助的，放心吧，这家美妆公司价格实惠，他们吵着不用以后还是会用的。没必要解约，再说了，我们也该转型了。小妞电影都没市场了，难道小城姑娘还能火吗？不能靠情怀吃一辈子饭啊。你要道德感这么重，这辈子都别想完成你的梦想。别说在大城市买房了，一辆三十万的车你都费劲。”

学姐的一通话既骂醒她，又点醒她。

是的，三十万的车子她很费劲，市中心的一套房遥遥无期。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立马做，那就是她再也不用设计连自己都够呛的廉价商品了。

宋奈子和学姐一朝解约，带走了这回单子里百分之九十的分成。学姐气得说她不留情面，说着，行，钱全是你的。我俩分道扬镳。

这事儿发生不超过一周，现在想起来，感觉过去好久好久。

她语气稀松平常：“我退出工作室，她找新的插画师，我拿走属于我的部分，其他的与我无关。”

周子谦给她把矿泉水拧开，他也是她大二时认识的学长，那阵子他就开始带团队创业，人生在他眼中是标准的上升直线，每个阶段象征着成功，努力的事儿，他都会尽力完成。

学姐和周子谦是一个年级的，两人认识得比她还要早。在一次又一次的几人约饭中，周子谦主动找她告白。

宋奈子喜欢他的上进，可能她比较喜欢沉迷工作的男人，而不是朋友圈只有泡妞和打游戏。她喜欢他的地方，是上进，是努力。

到了自己，怎么就是他朋友口中传达出来的，她很适合娶回家当老婆呢。

然而当事人不知情，他手肘撑在桌上，耐心等女友喝水，袖口挽了一截，露出手表。周子谦盯着她，安慰：“不用放在心上。乔姗个性太要强了。这个事情两边都没错。”

宋奈子分心想别的，听到他的话呛了口水，她捂住胸口咳嗽。男人给她抽几张纸，她擦了擦，看着他说：“两边都没错？”

周子谦十指轻点，想着换能接受的说辞：“现在赚钱多不容易，对面公司没道德又怎么样。做乙方本就没话语权。各行各业的市场环境都在做减法，尤其创作环境。维权难不说，理解的也少。对工作室，尽可能获得最多利益，把风评降低，别因为他们波及自身。设计师就更好脱责了，一句只提供画稿，喜欢你画风的粉丝还是会继续支持你。不影响。”

傍晚八点整，周子谦还有项目要临时开会，就提前送她回家。

在小区楼下，他亲了亲她的额头，转头拉开车门，降下车窗说回头打给她。宋奈子看着他的车消失。

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下个月他真的会求婚，那么，自己要是答应，岂不是就这么过一辈子？人真的能跟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宋奈子觉得自己很奇怪。

一个在谈恋爱的女孩子知道自己要被恋人求婚，多多少少还是会开心的吧，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开心，反而说不清的惶恐。

很突兀地，记忆窜回昨晚。

陈斯译把话说完就去客厅吹头发，她跟着出来，坐在沙发，耳边是嗡嗡地机械运作声。一男一女就这么单独待了小半会儿。吹完头发他随手抓了抓，额心的美人尖被一道难看的疤痕盖住。

他问躺沙发玩手机的宋奈子：“吃什么。”

她躺得很舒服：“饭。”

“......”

陈斯译把毛巾扔她脸上，意思是叫她挂回去。

他做了一晚葱油面，宋奈子拉开椅子坐下，问他：“你怎么不吃啊。”

“下个月开机。”

她轻轻咬了咬筷子，一口笃定：“我是不会来你这上班的，你就别想了。”

陈斯译看她一眼，把碗推过来，还没干什么，宋奈子护食地把碗捧住，大声谴责：“陈斯译。你不能因为我不来上班你就抢我吃的！”再然后，她看见他拿过黑胡椒粉，往碗里洒了洒。

“爱来不来，”他欠欠地补充一句，“还不起花呗别找我借钱。”

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宋奈子痛心疾首地嗦面，糟心事真是一茬接一茬，不带停的。她都这么倒霉了，陈斯译居然到现在都没安慰她两句。还最好的朋友呢。

她嗦面速度慢慢降下来，忽然问：“你刚刚为什么这么说。”

陈斯译挑了挑眉：“哪句？”

“就，‘你当然不适合当别人老婆’这句。”

他一只手掌住椅子，缓缓弯腰，手肘撑在她的胳膊旁，两人离得有些近，能听见鼻息。

宋奈子微微侧过脸，一脸纳闷地看着他，他笑得很明媚，但眼神一副不怀好意。

“因为你是宋奈子。”他补充，“你知道吗，这话跟骂你便宜没任何区别。”

想到这，她心烦地摇摇头。揣着心事上楼，打开门的瞬间家里灯光大亮，平时没客人不会开这么亮的灯。宋奈子换鞋时喊了声“妈”，从厨房出来的不是叶女士。

是罗梅，陈斯译的舅妈。

“哎哟，大美女回来啦。”罗梅兴高采烈地走过来，帮她把包拿着，方便换鞋。

宋奈子有礼貌地喊“罗姨好，来吃饭呀”，她抬头看向沙发，果不其然，陈斯译就就坐在那，他穿了件黑衬衫，到底是演员，要上镜的人一件普通的衬衫穿得拿腔拿调。

叶香美系着围裙，探出头，乐呵呵地叫他：“斯译啊，你等会回去捎奈奈一段，陪她给你叔儿送送饭好吗。他在殡仪馆值日，奈奈胆小，她不敢去那种地方。”

宋奈子很无语地乍舌。叶香美还真是从来没好好了解过她。

她哪有不敢去。她不仅敢去，还敢一个人看了恐怖片再去好吗。

陈斯译听得笑了，懂事还体贴，甚至有种诡异的温柔贤惠，他说：“好。”

这边的罗梅挨着她，继而接话：“累了吧，去歇会。我跟你妈好久没叙旧了，你也是，哎哟，都长这么大了。还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老叶，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女孩大了都得抽条。你当初还不信。”

房间荡漾浅浅的雾气，里头时不时聊着家长里短。两个人的嘴说出了十几张嘴的吵闹劲。陈斯译拿遥控器把电视声音开大，宋奈子去换套居家的长袖。

她坐在他左边的位置：“你怎么来了。”

“阿姨请客。”

宋奈子说：“为什么突然请客？”

陈斯译靠回沙发，斜斜地侧坐了点，轻松散漫，手绕在她背后的沙发垫边缘，轻轻点了点：“提前讨好你老板我。”

她都说了不想去上班了。

宋奈子看着他：“我有说要去工作吗。至少也要等到公司回话再说吧。”

他耸耸肩：“这就不清楚了，毕竟是阿姨叫我来的。”

电视里刚好演到男女主甜蜜亲吻的地方，女主角抱着男人脖子说“你怎么会喜欢我？”，倏地，宋奈子脑电波的画面碰巧想起中午跟周子谦约会时，她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周子谦捏捏她的脸，笑说：“你大学傻乎乎的，很可爱。这么可爱的女孩一定要好好保护她。不过，爱人如养花，你就像我养的玫瑰，现在是越来越漂亮了。”

当时听还不觉着有什么，现在宋奈子好想吐。好不舒服的回答。怎么她就是他养的玫瑰了？她锻炼身体，学化妆，学穿搭，学设计，难道不是她在养自己吗。

想来想去，她心思很沉重。

“别把晦气传染给我，”陈斯译冷不丁来这么一句，“你脸色难看到像是踩了狗屎。”

宋奈子瞥他一眼，说：“喂。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你鸡汤吃撑了。”

她眼神坚定，不容小觑。

陈斯译看了看她：“确定要我说？”

“给我好好回答。”

他笑了一笑：“骄傲吧。”

骄傲？宋奈子很意外，挑眉，把手搭在他肩膀，想了想：“你们男人真奇怪，一个说我可爱，一个说我骄傲。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跟周子谦谈过了？”

宋奈子摇头：“他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你不准备告诉他？”

宋奈子被他问得忽然没什么底气：“我就是觉得，我感觉吧，我觉得不一定会发生嘛。他下个月要是不求呢。万一我说了之后他说他完全没考虑这回事怎么办，那岂不是显得我很着急嫁给他。而且就算他要求婚，我又怎么拒绝啊，我们交往三年，好歹也有感情，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总之，享受当下，不好吗？”

过去半分钟，陈斯译淡淡回她：“懂了。”

“懂什么。”

“你害怕了。”

宋奈子心咯噔一声，她蹙眉，有点狡辩道：“我才没有害怕好不好。”

“想要长久稳定的关系可惜对方不是合适的人，不想破坏现在的平衡，于是欺骗自己享受当下，”陈斯译一针见血地，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弯弯绕绕，“毕竟又失业又失恋，这不符合你所谓完美的追求。”

感觉有一把长矛，快准狠地射出好几箭，戳中了她心口。

是这样也没错，但宋奈子有点愤愤不平，这种时候了就不能先安慰她再教训她吗，她想把遥控器从陈斯译手里抢回来。干嘛只能他教训她啊。

“遥控器给我，我不看偶像剧，我要看《动物世界》。”他们之间她得找点什么来填补缺失的胜利。

陈斯译偏不让着她，握住遥控器不放，他力气大多了，任凭宋奈子怎么抢也抢不过来，两人争执不下，虽然看起来只有她在争，而这男人稳稳坐着，仿佛她在跟他闹。

突然地，他握住她的手腕，往怀里一拉，宋奈子整个人凑近了好几公分，险些撞上。这个距离近到能闻见彼此的味道。

她听见陈斯译说，很认真的语气：“没什么好怕的。跟他说清楚，来我这，做我化妆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