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殓房是专门收容案件中死者尸体的地方，供仵作勘验。这里不是很大，为防止尸体受潮受热导致快速腐臭，当初在建造之时专门从商元运来特殊木材，干燥防潮又绝热，确保炎炎夏日连续大雨的情况下尸身可至少四日不会继续腐烂。

一般情况下仵作验完尸便会传信给其家眷，等他们前来认领，若是放置七日还找不到愿意收他的人，便只能由大理寺做主草草下葬，哪怕无人识，好歹不用曝尸荒野，做那孤魂野鬼了。

六面石台空荡荡，靠近门口的两面分别躺着那母子。绕是这样，空气中还是充斥着难闻的尸臭味，以难以捕捉的方式钻进赵玉楼的鼻腔，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跋山涉水只为求得一线生机的生命，转眼就躺在了冰冷的石台上——妇人肢体僵直，皮下冷白淤黑交错，面色惨白，脸颊部分皮肤已经溃烂发脓，创口渗着尸水，唇色也是不正常的墨黑，大概是中了毒。

赵玉楼无法忽略妇人已经僵在脸上的惊恐，两颊深陷，双眼直瞪前方，皮肉拉伸到了极致，眼珠都要掉下来，嘴半开，应该是她惊叫前瞬间被封喉。这幅表情像是被刻在了附庸在骨头的皮囊上，可怖又可怜。

他按紧了捂住口鼻的布条，他的目光向下移去，落在僵黑脖颈上那处致命伤。

创口很薄，小指节长，斜在喉间，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兴许是取出凶器时少量皮肉外翻，黑色的腐肉格外明显。

赵玉楼说，“这凶器上淬了毒。”声音沉闷。

赵子矜习惯了这儿的味道，掩鼻的手松弛很多，眉眼间依然严肃，闻言他看了身侧的提官一眼，后者会意，揭开差役捧着的蒙着一层布的托盘，亲手接过端到赵玉楼面前。

“公子请看，这便是凶器。”

跟自己猜的差不了多少，就是江湖中常见的飞镖样式，刀头却比赵玉楼见过的薄上许多，呈现出跟伤口一样程度的深黑色。尾部刻有鱼尾图案，系着两寸红绸。

“你可见过这暗器？”赵子矜问。

“没有，也没听说过。”赵玉楼问提官，“这毒镖当时扎得有多深？”

后者想了想，“只有镖尾在外面，捅穿了整个颈部。”

“这种飞镖很轻，不太好操控，能这么稳全切进人喉咙里，想必身手不凡，不可小觑。”

赵子矜冷笑道，“何止是喉咙，连头骨都能切进去。”

赵玉楼闻言一凛，意识到了什么，侧身向妇人的孩子走去。

小小的尸体上蒙着白布，但在头部位置染了手心大小的黑色污迹。准备掀布的手被另一只手挡住，赵玉楼抬头去看，发现是刚刚与他说话的提官。

“属下来吧，沾上有毒的血就不好了。”话语间有些强硬。

赵玉楼收回手，看提官利落干净地戴上验尸的手套，小心揭开白布，翻折间将黑色的血迹收在了里边，叠好放在差役托盘里。

赵玉楼转眸，一眼就看到了灰白面庞上的黝黑的血洞。

哪怕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在见到眼前这幕时，还是不由得呼吸一滞。他的手神经质地颤了颤，眼神一动不动盯着那个孩子。

男孩一只眼没有闭严实，那道缝隙下是发灰的眼白，眸子应该向上翻着。另外一边惨不忍睹，血肉发黑流脓，分不清是眼睛还是周围的皮肉嵌在深凹下去的黑窟窿里，碎成一片，同样黑黢黢的，和黏腻的脓水混作一团，掩盖住了创口。

“飞镖当时竖在他眼眶里，不过我们验尸后发现那枚镖不是直直插进去的，而是入眼的过程中生生转了半圈，最后才……”提官不忍说下去。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跟凶手结什么血海深仇，值得他下这种毒手。

“他以前这么杀过人吗？”赵玉楼问。

“没有，这种死法是第一次见，但难保没有第二人。”

赵玉楼仔细想了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镖上的毒应该是凤凰血。”

傅辞师兄炼制这毒药的那一阵儿，他经常在旁观摩。

那几年间不知为何凤凰血之名频频传于武林，却没有人见过，只知道此毒产于凛都皇城内。传闻其色艳红，毒性猛烈，一滴入体足以致死，中毒的人会血液发黑，凝结成块导致脉络阻塞，最终死亡，若有伤处还会明显看到黑色的血块混杂脓水。

对于这种空穴来风的事情师兄一向不屑理睬，直到云游中途不巧碰见了中了这传闻中奇毒的人，费了一番劲儿没救回来，赵玉楼认为他那一向眼高于顶的师兄不多见地吃了一回憋，回赋阳后话也不说就开始凤凰血的炼制。

饶是再奇，毕竟见过，不负“毒医”盛名，傅辞花了三个多月，采药配药，硬是给炼出来了。

赵玉楼当然更不会忘记赋阳山间那些叫得上名字的飞禽走兽是怎么死在傅辞手里的，可谓凄惨，伤处的样子跟这两具尸身无二。

“你确定？”赵子矜怀疑。

赵玉楼解释，“师兄见过中毒的人，据他所述，不会错的。”

赵子矜眉头皱得更深了，“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有凤凰血出现的案子，多半得成悬案。”

提官为男孩换了一块新布盖上，轻飘的白布勾勒出男孩的脸部轮廓，不一会儿上面便浸染了点点黑渍，碎了眼睛的地方正可见的慢慢晕染。赵玉楼一边看着一边问，“所以兄长觉得跟宫里有关？”

“多半脱不了干系。我没少看以前的卷宗，那些中此毒的人多少都跟宫内有点牵扯，后宫的嫔妃，前朝的官吏，侍卫，都有。”赵子矜望向赵玉楼，“可是死了这么多人，桩桩件件，都查不到一点凶手的蛛丝马迹，不觉得奇怪吗？”

赵玉楼答“是”，“在天子脚下杀人，还能做到全身而退，权力肯定不小。当年手握实权者甚多，怀疑都没有目标，如今就简单多了，半只手都能数过来，说不定这毒药的出现，也是一个契机。”

赵子矜冷冷瞟了他一眼。“契机没看到，尸体倒是明明白白摆在这儿。”

赵玉楼无奈一笑，等了一会儿，见赵子矜没有继续说他，又道，“可这凤凰血消失了近十年，很难保证它是不是早就流传出去了，所以还是证据要紧。”

“关键就在于这个。凶手武功很高，现场除了坏了的窗户，两具尸体，什么都没有留下。”赵子矜说。

沉默许久的提官提醒，“少卿大人忘了，还有陈传。”

“我没忘。”赵子矜看他，“查案要合乎理法，没有证据怎么提人审讯，郑提官，不可冒进。”警示之意明显。

郑提官垂着眼睛不说话，眉宇间忧虑明显。

赵玉楼不动声色打量着他，此人做事雷厉风行，颇有想法，不应只做个小小的验尸官大人，确实有些屈才了。“提官大人口中的陈传是……”

郑提官望向眼神涣散木然的妇人，“是她舅舅，也是案发时唯一在场的人证。”

“说了这么久，你也该认识认识她了，她叫白青禾，是陈传妹妹的女儿。据陈府人说，她自小跟着父母出去谋生，一直与他们无来往，是前不久才回来的。”

“陈家不是商贾世家吗？”赵玉楼问。

赵子矜摇头，“他们家以前是菜农，后来不知怎的陈传从哪儿摸着了门路，倒卖玉器富了起来，做的还有声有色的。”

赵玉楼心念一动，意识到兄长正在与他讲案件的细节，这是信任自己了？蓦然又感觉到一道不太友善的目光，想都没想看过去，直冲冲撞向了郑提官眼里，后者一愣，尴尬撇过眼。

看来之前的强硬多少有点排斥的意思了。

赵玉楼拉回自己的注意力，继续听赵子矜说，“这陈传本人不像个有城府的人，听他家下人说，他们在白青禾房中找到陈传的时候，人已经两眼一翻晕过去了，还是管家报的案，我们过去时他还昏迷不醒。那几天陈传时好时坏，胡言乱语，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又一问三不知，说的东西几乎没什么用。”

赵玉楼强调，“陈传是在白青禾房中被发现的？”

“不错”，赵子矜说，“就在案发第二日中午，据报案人回忆，他们找了陈传一早上，最后还是白青禾院子里的丫头先撞到的，随后才报了官。

陈传清醒后我也审过他，他只说案发当晚只是想找自己外甥女谈些事情，没想到推开门看见的是惨死在地上的尸体，随即就吓晕了过去，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说了这么多，赵子矜问沉默良久的赵玉楼，“你有没有想问的？”

后者却将问题抛给身侧的郑提官，“提官大人可是有问题？”郑提官很高，赵玉楼需微仰头才能直视他。

被突然点到的郑提官一愣，先是一瞬的欲言又止，后下意识看向赵子矜，得到准许才不卑不亢答，“卑职认为陈传绝不无辜。他说他一开门看到的尸体，可案发现场明明在卧房，两屋间还隔着个弯儿，怎么一眼看到？”

“他在堂上辩解说是他表述的问题。”赵子矜说。

郑提官不可置信，“大人您信？”

“自然不信。”赵子矜正色道，“就算陈传所言不虚，可又怎会被吓晕在白青禾里屋床上。再者，第二日那丫鬟找到他们的时候屋门紧闭，不论陈传何时发现的尸首，这门关的都不合情理，所以他一定有所隐瞒。”

郑提官激动道，“大人您都知道！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因为没有物证和人证。”解释的人是赵玉楼，“他家下人怕是没一个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不然也不可能找这么久。或者说，他们都知道……”

前半句说的不错，那些仆从丫鬟都是统一的口径，称最后一次见陈传就是伺候他用晚膳，此后他们都做自己的事情了，没见到过人。

赵子矜反应过来，眼里寒光一闪，“你是说，他们故意第二日午时才去，是因为提前知道？”

赵玉楼叹口气，“这都是我的臆测，还是得去陈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