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璟——!”
愤怒与恐惧交织,直击宣辞的心脏,打碎了他一直以来,为自己建造并不断加固的寒冰囚笼。
囚笼粉碎,道韵逸散。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风声呜咽,像是来自灵魂的哭泣。
宣辞跨步,转瞬至良璟身边,接住了他向后倒去的身体。
“良璟……”
宣辞半跪在地,怀中抱着逐渐失去生气的良璟。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触摸良璟的脸庞,可在视线触及染上冰霜的苍白指尖时,他顿住了。
“别怕,我带你出去。”
宣辞喃喃道。
像是说给良璟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动作轻柔地将良璟抱起,起身的那一瞬间,枯树化作点点荧光,幻境彻底散去,显露出了宫殿原本的样貌。
穹顶挂满了夜明珠,组成一幅星河图,星光洒落大殿,照亮了正中央硕大的供台。
此刻,供台上空无一物。
幻境虽然散去,但风雪不止。
空中无端掉落雪花,皑雪霎时铺满宫殿。
原本呜咽咆哮的寒风,化作杀机凛冽的剑气,斩开了整座浮空的宫殿。曾存在了上万年的日月宫殿,霎时间散作齑粉。
宣辞怀中抱着良璟,猩红雾气彻底侵占了他的双眼,浓稠到似乎快要溢出。血色瞳孔中,金色道纹显现,犹如万花筒般旋转绽开。
他往前踏了一步,脚下荡起涟漪,时空扭曲,周围的景色像是被扯掉的画布,布景褪去,只余下一片黑暗。
这里……是他们下坠过程中,曾短暂呆过的黑暗空间。
黑暗中的不明生物蠢蠢欲动,宣辞眼中寒意更盛,手指微动,风雪再度降临,将一切不明生物统统绞杀。
两行血泪从他的眼角处缓缓流出,滑落脸庞,留下两道浅红色的印记,像是从地狱中沐血而出的修罗。
对……
就是这样。
都杀了就好了。
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里已经腐烂了。
烂透了的东西,除掉就好了。
不除掉的话,腐烂只会继续蔓延,最后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就和前世一样。
他不会再让前世的结局重演。
宣辞又往前踏了一步,这次,他们回到了安平城城主府。
圆月依旧挂在上空,整座城主府……不,应该说整座安平城,都静悄悄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连在外游荡的【傀儡】都消失不见了。
躲起来了吗?
没关系。
把这里毁了,他们谁也逃不掉。
——
柳梦琳见孟昭然独自一人回到贴房间,好奇问道:“孟医师,你不是和小弟弟出去带人回来吗?怎么人没带回来,小弟弟也不见了,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她顿了顿,瞪了孟昭然一眼,“你该不会是见宣大公子太俊俏了,怕我按捺不住,故意不把人带回来的吧?”
孟昭然神色焦急,眼中满是担忧,像从前无数次轮回时那样,说出那句话:“柳夫人,宣大公子他们是来屠城的,就连良璟都是和他们一伙的。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柳梦琳愣住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屠城?怎么会呢?安平城的人病情是恶化了,可他们怎么能……怎么敢……屠城呢……”
孟昭然取出一件纯黑色披风,不容拒绝地系在柳梦琳身上,“柳夫人,快和我走吧。”
……
孟昭然带着柳梦琳往城中心最高的建筑——望舒阁赶去。
望舒阁本是城中世族权贵弟子寻欢作乐的场所,昔日门前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此刻却冷冷清清、空旷寂寥。
离望舒阁还有几步远时,孟昭然听到柳梦琳惊奇的声音。
“承光,快看,下雪了!”
孟昭然愣住。
他已经两百多年,未曾听过柳梦琳喊他的字了。从那件事后,她从来都是喊他孟医师。
不,不对……
【阴】面里的安平城,怎么会有雪呢?
孟昭然瞳孔紧缩,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柳梦琳推进了望舒阁。
寒风夹杂着细雪,破开孟昭然的护体灵力罩,拂过他的脸庞,在他脸上留下细密的血痕。
孟昭然回首,看见远处有一人缓步而来,他所过之处,风雪开路,景色消融。
“啊,原来是躲在这呢。”
来人轻笑一声,眼中金色道纹涌动,彰显着主人愉悦的心情。
孟昭然有些不确定道:“……宣辞?”
他认得那人怀中抱着的人,是良璟无疑。可他实在无法将眼前之人,与宣城的大公子宣辞划上等号。
眼前之人虽然与宣辞容貌相同,可他的气势强盛,神色癫狂,血色的眸子令人心惊。
最令孟昭然深深忌惮的,是他瞳孔中的金色道纹。
所有化神期以上的修士,都可以被尊称为道君。
但不是所有的道君,都能拥有道纹。
孟昭然也只是在小时候,听族中长老提过一嘴。
每个修士都拥有自己的【道】,越早明白自己的道是什么,进阶越快,取得的成就越大,也能在修仙这条路上走得越远。
但也不是每个修士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悟道,只能碌碌无为过完一生。有些人在悟道的过程中,误入歧途,成为人人喊打的魔修。
而有些人,则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并以此为信仰,破开万丈迷雾,直抵苍穹,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长老还说,成大道者,道韵加身,一言一行皆会引动天地异象。但道韵能内敛于心,最好辨认的还是瞳孔中的道纹。
孟昭然虽然在百年前突破至化神期,但他一直不明白【道】为何物,自然也无法知晓,何为道韵,何为道纹。
但在宣辞出现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长老为什么会说“你见到了,便明白了”。
白发红眸青年疑惑地偏了偏头,“你认识他?”
这是……被夺舍了?
孟昭然肌肉骤然紧绷。
他本以为将三人送入那片黑暗空间后,他们必死无疑,可没想到,宣辞竟然被里面的生物夺舍了。
或许是他作恶太多,报应终将来临。
可这报应,千不该、万不该落在梦琳身上。
孟昭然声音低哑:“我送你们出去,你能不能不要毁了这里?”
他身后的望舒阁,是整个阴阳镜【阴】面的核心所在地,只要“宣辞”不毁了这里,他就能再建造一个“安平城”。
宣辞似乎听到了好笑的话,吃吃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我若是想出去,随时都可以出去,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呢?”
“况且,这里已经‘腐烂’了,我自然是要毁掉的。”
孟昭然不明白他口中的“腐烂”是什么意思,但很显然,他是想要毁掉这里的。
如果望舒阁被毁掉了,那么世上再无柳梦琳,他孟昭然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柳梦琳在望舒阁内,使劲拍打门板,声音带着哭腔:“孟昭然!你开门!你混账!你快开门——”
“梦琳,对不起。”
孟昭然终是说出了,那句迟到了两百多年的道歉。
冰封雪飘。
【阴】面的安平城终是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雪。
悬殊的实力差距,让这场交锋的胜负毫无悬念。
孟昭然被剑气穿透左肩,踉跄着跌倒在望舒阁门前。他背靠着阁楼大门,身后是柳梦琳的哽咽的声音。
“你个傻子……我早就知道了,每一次轮回,我都是有记忆的,这是我第二百一十八次在轮回里见到你。谢谢你,承光,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但是我早就死了,你不一样,你还活着。你快走,带着我那一份,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闻言,孟昭然无声地笑了。
血从他唇畔流下,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或许,他真的是傻子吧,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道,也曾认不清自己的心意,更没察觉梦琳保留了每一次轮回的记忆,白白蹉跎了两百余年的时间。
孟昭然抬眸,注视着天上的圆月。玉盘上裂纹逐渐增多,像是即将破碎的镜面。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梦琳,婚书没机会给你了,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啸山河以为证,敬鬼神以为凭。”
“从此山高不阻其志,涧深不断其行,流年不毁其意,风霜不掩其情……”
又是一道剑气穿透了左肋,孟昭然咳嗽了一声,血液喷溅在早已染红的衣裳上。
“纵然……前路荆棘遍野,亦将……坦然无惧……仗剑随行。”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门后的柳梦琳早已泣不成声。
孟昭然闭上眼,等待最后一道剑气降临,结束他这一生。
下一刻,风雪骤停,只听到一句微不可闻的话语声——
“你哭了吗?”
孟昭然猛地睁开眼,就见一只纤长素净的手,抚上了那尊杀神的脸,用衣袖轻轻替他拭去了血色泪痕。
良璟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呜咽的风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哭声。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眼皮沉重,手指都无法移动分毫,实在是有心无力。
待意识彻底清醒后,他挣扎着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宣辞泪痕未干的侧脸。
“你哭了吗?”
良璟以为方才是宣辞在说话,也是宣辞在哭泣,便伸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痕。
随后,良璟看着殷红的指腹陷入了沉思。
眼泪……会是红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