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翠华灵山生神鸟，此鸟身披五色祥羽，啼声如凤如凰，双翼展则遮日，煽则成飓，百鬼见之纷纷遁走，因其每只眼窝里都生有一对瞳仁，故被称作重明鸟。相传，重明鸟每隔百年便要抖落一次全身的羽毛……”
景龙三年，麟德殿。
翡翠屏风后，一名说书人抑扬顿挫地念着戏文旁白；大殿中央，一群头戴彩羽、身着舞袍的伶官，随着管弦丝竹的乐点翩跹而舞。
中山郡王李隆业斜靠在宴桌前，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精心编排的神话剧目。
他皮肤白皙，眉目如画，整个人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只是因着眼神总是过于淡漠，致使原本标致至极的样貌中，杂糅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为了给本次家宴助兴，李隆业自小半年前起便开始筹备这场舞剧，从剧本撰写到动作设计无一不是他的心血，可不成想，到了今日正式演出的这一刻，他反倒是没了观赏的兴致。
或许是反反复复地彩排令他产生了审美疲劳，又或许是因为观看者们的反应不那么尽如人意。
李隆业环顾殿堂四周，当今圣上李显正探着身子与胞妹太平公主聊着些闲话，公主几句巧言便引得天子抚掌大笑，坐在他身侧的韦皇后见状十分不悦地咳嗽了一声，吓得李显赶忙收起笑容、正回身子。
太平与韦后相互对望了一眼，一个面露讥讽，一个眼神凶恶。两人原是差不多的年纪，但不同的装束神态，让这两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呈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
不过，要说这场宴会中最为夺目的，自然还是要数当今最得圣宠的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素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
今日她盛装出席，华美服饰下的明丽容颜令人望之生慕，一对黑漆漆的眸子在羊脂玉般的脸庞上转来转去，生机勃勃之余又透着些许傲慢。
她落坐在一众皇子、公主的最前方，这本是极不合规矩的，可偏偏帝后却全都默许。因而，宫内外总有传言说，陛下有意要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驸马武延秀讨好似得将剥了皮的葡萄端到公主面前，但安乐只不耐烦地一瞥，便嫌弃地推开了餐盘。武延秀面露窘色，讪讪地收回了手。
这一幕恰被李隆业看在眼里，他暗自发笑，不禁想到若是三哥在场，准会出言将二人狠狠地嘲弄一番。
毕竟这普天之下，敢于而又乐于与安乐公主作对的，恐怕也只有他的三哥临淄郡王李隆基了。
不过说来也奇，三哥李隆基向来喜欢热闹，又深知陛下看重这次家宴，但他却在今早临时推脱了宴会，甚至连给出的理由都十分含糊，此般行径着实反常！
酒至半酣时，李隆业早已心不在焉，他懒散地靠在椅座上，玉面染霞、眼神厌弃地瞧着皇亲贵胄们互相客套奉承。
呵，明明各怀心思却偏要装作恭敬友爱，真是……虚伪至极。
俊美的小王爷摇晃着见底的酒盅，心中不住地胡思乱想，他此刻最在意的是兄长的行踪：三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为何会临时告假？若是现在到他府上去探个究竟……
一旦冒出这样的念头，李隆业便再不能安心待在席上了，他抓起桌上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佳酿，然后突兀地站起身来对着陛下祝词敬酒。
一杯饮罢，他无视旁人规劝，执意请辞出宫，此番举动引得一众亲贵们纷纷侧目。
此时的圣上李显也已喝得些许酩醉，李隆业的举动着实令他有些不快，他默默地扫了一眼坐在宗亲首座上的胞弟相王李旦，只见对方神态如常，全然没有要阻止自己的儿子的意思。
若换做旁人，李显定要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大不敬，是在挑衅天子的权威！但是对于这对父子，他没有这种想法。毕竟无论如何，这二人都将会是整个皇室中最安分的存在。
故而李显没有为难这个侄儿，叨念几句后便大方地准许对方离开。
出了麟德殿后，李隆业自觉酒意上涌，他几步跨上候在殿外的步辇，吩咐辇夫前往临淄郡王府。
随行的仆从阿宝贴心提醒道：“王爷，已经三更天了，各宫门早都关了。咱们只有回府的门籍，临淄郡王府方向的门咱们怕是过不去吧？”
经阿宝一说，李隆业这才想起，自己与三哥的府宅不在同一条大街，因此平日回府出去的宫门并不相同。
若是白日，出了宫门，在街上多绕些路也便到了。可现在是宵禁时间，各处坊门都已关闭了。
虽说凭着自己的身份，就算被巡夜的武侯撞见也不至于太受阻拦，但是那样难免会惊动宫里，他可不想今晚再生出不必要的小风波。
哎呀，刚刚只顾得怎么赶紧出来了，竟然把这茬儿给忘了！
李隆业闭目揉额，略作沉吟后道：“从‘阴阳街’绕过去吧。”
“那条路可不行！那条路……邪门的很！有妖怪！”
听到自家王爷要从那儿走，阿宝吓得赶忙出声阻止。
但李隆业不是信鬼神之人，他支棱着摇晃的身体，笑道：“哪来的什么妖怪？不过是些吓唬人的谣言罢了。”
“就算是没有妖怪，但那里乌漆嘛黑的，又死过人，多不吉利啊！王爷，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万一出了什么闪失……”
“好啦好啦，咱们这么多人呢。不用怕，只管走便是了。”
李隆业挥手打断了阿宝的话，他摆出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在轿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闭上了眼睛。
阿宝不再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家这位王爷啊，性情虽是温和，但执拗起来是谁劝也不听的，于是只得让辇夫起轿，同时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要是封岚大人在就好了。”
阿宝口中的封岚是辅国大将军封庆安最小的儿子，他比李隆业略长几岁，年少时曾随父出军，一只花枪在手，斩杀敌寇无数。
可就是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将门之子，却在某一日突然辞去了军中职务，从鲜衣怒马的少年将领，摇身一变成了中山郡王府里的普通护卫。
此事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封家更是险些与他断绝了关系。
阿宝不知封岚为何会执意留在郡王府，只知此人武艺高超，甚得王爷信赖。
若不是他近日随父兄回乡祭祖去了，今晚必然也会在这里。若是他在，自己就不必这样心慌了。
阿宝如此畏惧“阴阳街”是有原因的，毕竟这条街是出了名的“凶街”。
“阴阳街”正名写做“普罗街”，原是隶属于西市的一条热闹商街，因着街道两侧有着天然的温差——路北炽如盛夏、路南寒若严冬，故而被人们戏称为“阴阳街”。
本来在此等奇观的加持下，阴阳街日日人潮如织，沿街商铺家家生意兴旺，但五年前的一桩诡事却彻底终结了这里了盛况。
五年前的正月初五，阴阳街的商户们相约此地拜神祈福。
那一夜，当祭祀仪式举行到一半时，街面上的所有烛火忽然尽数熄灭，待到负责明灯的老人再次点亮烛台后，却惊愕地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
老人吓得撒腿就跑，慌不择路间撞上了一堆软物，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棵大歪脖子树上密密麻麻地垂着许多人影，他壮着胆子借助月光仔细一瞧，发现树上挂得正是刚才消失了的同伴！
几日后，有人在另一条街上找到了这个老人，此时他已经发了疯，一个人蹲在墙角下，嘴里不停地叨念着树上长满了没有皮的尸体。
来寻人的商户家眷们不想听他的疯话，他们只想知道自己的亲人去了哪里，但是老人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话：“都死啦！都死啦！”
这件事在当时调查了许久但没有结果，那些失踪了的商户仿佛人间蒸发了般再没有出现过。
至此之后，阴阳街上便出现了灵异传闻。
起初，是有打更人信誓旦旦地说，曾深夜在此地见过一棵人影憧憧的大歪脖子树，那树上的东西不知是人是鬼，风一吹，便左右摇摆、口吐长舌，满树都是呜呜咽咽的哭声，好不瘆人！
没过多久，故事的版本又发生了变化：阴阳街上不仅闹鬼还闹妖！
据说每逢夜幕降临时，这条街上就会出现蛊惑行人的邪魅妖物，人一旦被它们缠上就会迷失神志，然后心甘情愿地被对方剖心食脏，路上每少一人，大歪脖子树上便多站一人……
随着流言的愈传愈广，愈传愈邪，几乎再没有人愿意光顾这条不详的商街。终于，当最后一家头铁的商铺关闭时，曾经红极一时的阴阳街彻底沦为了一条无人问津的荒街。
然而，李隆业今晚之所以会选择从这里通行，恰恰正是因为它的荒废。毕竟这种地方，可不会出现夜巡街使。
此刻的李隆业完全不会想到，这一草率的决定竟会成为他命运的转折点。
以至于在往后的多年时光里，他每每忆起这一晚时，总要忍不住地思忖：若是当时没有进入这条街，那么人生会不会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