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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原生家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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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知远十二岁进暗卫营,开启他的杀戮人生。

他是一个武学天才,甭管什么武功,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他十三岁开始为侯府杀人,十五岁打败所有暗卫成为暗卫营总管,后又建立地狱门。

江湖上只知他是天下第一杀手,很少人知道他和镇安侯府之间的关系。别人都以为谢予臻是他的主子,他是谢予臻的手下而已。

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记得,当年,如果不是谢予臻向老侯爷求情,自己早就死在老侯爷剑下,世上再没有宁知远这个人。

老侯爷杀死李晗之后,宁昨非悲痛欲绝,但求速死。

老侯爷舍不得杀她,怎么也下不了手。

宁昨非心如死灰,自请下堂,落发为尼。

老侯爷不愿意她远走,在侯府偏僻角落建了一座庵堂,取名静心庵,将宁昨非搬去里面居住。老侯爷没有软禁她,她自己软禁了自己,从此不离庵堂一步。老侯爷用宁知远的命威胁她不许自杀,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熬着。

谢予臻经常去看他娘。

大部分时间,宁昨非都不怎么搭理谢予臻。只有在谢予臻提到宁知远今天又干了什么的时候,宁昨非会认真听谢予臻说话。

自从进了庵堂修行,宁昨非再也没有笑过。

谢予臻却记得小时候宁昨非对宁知远笑得有多开心。

每当提起宁知远的消息,看见宁昨非那么在乎宁知远的样子,谢予臻就会在心里偷偷嫉妒宁知远。嫉恨之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迁怒给哥哥,毕竟哥哥也和自己一样选择不了出身,哥哥也是一个无辜的人。

老侯爷休妻后花天酒地,为了气宁昨非,找了个清倌花魁做正妻,他只顾着和宁昨非之间恩怨纠葛,从来不管谢予臻。

老侯爷对谢予臻唯一的教导就是在谢予臻心中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老侯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表面上说想给自己找一个影卫,不过是借口罢了,真实目的是想保那个孽种一命。

你是不是真把他当哥哥了?不要天真了,那个孽种是李家人不是谢家人!你不要真的指望他。

别看他现在对你好,他早晚会离开你,怎么让他不脱离你的掌控?那就需要用情义二字绑住他。

你心里不能真在乎他,同时还要让他以为你很在乎他,这样他才肯为你卖命。

记住,为达目的,一切皆可利用。

世上没有人值得信任,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

谢予臻把喝醉的爹爹扶上床,一开始不以为然,觉得爹说的不一定对,等这些话说了几年后,慢慢就觉得,父亲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宁昨非教会了宁知远爱,老侯爷教会了谢予臻恨。

谢予臻就这样在父母彼此仇恨中长大了。

时光流逝,转眼春去冬来,那是一个比往年还要寒冷的冬天,老侯爷担心大雪压塌庵堂,特意去看望宁昨非,劝说宁昨非搬回侯府正屋过冬。

宁昨非破天荒对老侯爷态度温和,没有冷脸相待,而是温声细语地和他说话。

两人聊起多年前的往事,聊到曾经一起下棋,一起赏雪,在宁昨非第二次生产坐月子的那段时日,两人也曾有过极为短暂的不吵架的日子。如今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老侯爷以为妻子终于不再恨自己,或许今日有望和好,极为高兴,叫仆人摆了酒,与妻子两个人单独坐在湖心亭饮酒赏雪。

宁昨非给老侯爷斟酒,酒里下了毒,老侯爷不疑有他,连连喝了好多杯,最后毒发身亡。

等谢予臻得知消息匆匆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然咽气多时。

而母亲喝的毒酒相对较少,处于弥留之际,暂时还有一口气在。

谢予臻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这件事他心中早有预料,父母之间是一段孽缘,必有这一天。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样早。

母亲面色惨白,双唇紧闭,呼吸微弱,生命垂危。接连几个大夫都摇摇头说没办法,谢予臻不得不接受一天之内接连失去父亲和母亲的事实。

谢予臻抱住母亲瘦弱不堪的身子,亭外大雪飘飞,寒风呼啸,母亲的身体是那样冷,谢予臻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终究是徒劳无功。

“娘,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扔下我一个人。”

谢予臻泪流满面,哭着祈求老天爷能对他仁慈一次。

母亲虽然毒死了父亲,可她到底是他的母亲,他不想一下子变成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可老天爷就像母亲的心一样硬,从来不会怜悯他。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宁昨非只觉得高兴。

她终于亲手杀死仇人,给自己丈夫报了仇,他们夫妻两个即将在地府团聚,她此时根本体会不到谢予臻的心情,谢予臻对于她来讲,是她的耻辱,她从来没给过这个儿子一点点的疼爱。现在要离开了,她也不会舍不得他。

宁昨非知道自己快死了,她抬了抬眼皮,颤颤巍巍抓住谢予臻的手。

“臻儿。”

这个只有小时候出现过的称呼,让谢予臻浑身一个激灵,急忙抓紧母亲的手。“娘,我在呢,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儿子一定给您办好。”

“我,我快不行了。”

宁昨非喘息着说。

“我临死前……有个愿望,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答应,答应,娘说什么我都答应!”

“那,咳咳,娘求你一件……事……”

“别说一件,一百件都成!”

“娘想见个人。”

宁昨非快速喘了几口气,紧紧抓住谢予臻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你去叫、叫远儿过来!我、我想见他!”

谢予臻一下子冷静下来,无边寒意涌入身体,雪花在风中化作一片片刀子,狠狠切割他的皮肤,他的心直直坠了下去,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忽然感到刺骨的冷。

原来母亲临死前最后的愿望是见宁知远。

宁知远此刻正在府外,刚刚完成一次任务处于休假中,十有八九在那间破酒馆里,完全不知道侯府里的事。

寒风呼啸,带来冻彻天地的寒气。

湖心亭四面透风,天灰蒙蒙的,笼罩四野。

谢予臻听见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僵硬地,颤抖地,说了一句话,沙哑得简直不像自己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

“哥哥不在,我在,不行吗?”

宁昨非转头,瞥了一眼谢予臻,谢予臻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只觉得心仿佛被针尖刺了一下,连手指都似冻僵。

眼里的泪顺着脸颊流淌,很快变冷,冷得就像此时的世界。

谢予臻哭着说:“娘,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偏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错……臻儿,不要自责,是娘对不起你……”

谢予臻用力去抓宁昨非的手,“既然我没错,那你能不能别抛下我,能不能别走?”

“娘快死了,想临死前最后看一眼我的亲生儿子,难道这也有错吗?”

“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谢予臻勃然大怒,一下站了起来,把多年来心中愤懑一泄而出。

“你都快要死了还记着宁知远!

你给宁知远做桂花糕,从来没给我做过!

你对宁知远笑,不对我笑。

你哄宁知远睡觉给他唱歌,从来没给我唱。

宁知远可以睡在你身边,你搂着他哄睡,我从小自己一个人睡一间大屋,我害怕打雷你从来没管过。

我只以为你生性冷漠,可你对宁知远那么温柔!

我也是你的儿子!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比宁知远做得更好你为什么从来不看我一眼!”

谢予臻狠狠摇晃着宁昨非的双肩,大吼大叫。

“宁知远是你和奸夫生的孽种,我哪里比不过孽种了?

我现在只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拦着爹爹,我应该让爹爹杀了他!

我告诉你,我不会叫他来的!你死心吧,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不仅不叫他来,我还利用他给我办事,他不喜欢杀人我偏要他杀人!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活在痛苦之中,我不能解脱,凭什么他可以解脱?

你看着吧,看我是怎么报复他的!”

宁昨非就在谢予臻的摇晃中咽了气。

一滴泪顺着宁昨非紧闭的眼眸中流出,在脸上划出笔直的线条,留下湿漉漉的泪痕。

那滴泪一直淌到谢予臻手上。

谢予臻被火星烫到一样,大叫一声松开手,浑身颤抖个不停。

宁昨非的身子软软瘫倒,卧在石桌上,脑袋搭在桌边,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数名大夫一番诊治,确定宁昨非去逝,摇头叹息。

仆人过来给宁昨非净面,穿上寿衣。

丫鬟过来问谢予臻想要什么样的棺椁。

侯府管家拿来黄历问谢予臻准备哪天出殡。

谢予臻通通不理会,直直地站着,保持刚才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

雪花簌簌而落。

他身上很快落了一层雪,仍然不动一下。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对宁知远的嫉妒早已淡去,愤怒和不甘消失,甚至连悲伤的表情都没了。

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任何情绪,看上去简直像个死人。

随着宁昨非的逝去,谢予臻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从小到大,父亲常年在外,家里只能见到母亲,如今连这个并不疼爱自己的母亲都没了,谢予臻什么都没有了,从此后,长路漫漫,踽踽独行。

侯府管家知道主子眼下恐怕决定不了什么事,劝说几句无果后,管家挥手斥退等待谢予臻拿主意如何办丧的仆人,带走湖心亭所有人,留给谢予臻一个独处的空间。

所有人都走了,父母的尸体被带走,残羹剩饭撒了满地,碎掉的酒杯碗碟无声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

大雪落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上。

整个世界洁白无瑕,没有一丁点污浊和黑暗,仿佛生来纯洁。

天色渐渐变暗,阴云遮住天空。

谢予臻在湖心亭里站了一夜,眼看着天黑下来,再看到天又亮起。他保持一个姿势,一点没动过,也没睡觉,也没吃喝,也没说话,就那样站了一整夜。

第二天雪停了,阳光洒在湖面上,闪闪发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谢予臻看着微微结冰的湖水,面无表情。

天亮后,老侯爷赐给他做通房丫鬟,后来做了侯府三房妾室的小翠,实在担心主子身体,端着洗脸盆,走进湖心亭。

“主子,洗把脸吧。”小翠带着哭腔说。

走近了看见主子满眼红血丝,淡淡的胡茬冒了出来,整个人像一张没浆好的下等竹纸,用根手指轻轻一捅就能破。

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谢予臻,何曾有过这个样子。

小翠心下不忍,眼眶迅速变红。

通房丫鬟的话让谢予臻有了动静。

他微微转头去看小翠。

许久未动,脖子发出嘎吱嘎吱声。

“小翠,”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片砂纸互相磨。

“你信命吗?”

小翠一下哭出声来:“主子,呜呜呜,你别这样,你这样吓坏奴婢了。”小翠吸了一下鼻子,说,“命运这个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那你说,我的命是什么?”

“主子的命当然贵不可言,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在王公贵族之中,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天之骄子……人中龙凤……”谢予臻喃喃念叨着,一边向亭外走去。

湖水在寒冷的天气里凝结成一层薄冰,覆盖白雪,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冰面上闪耀着迷人的光芒,碎金般耀眼。

微风吹拂湖边柳树,枯枝轻轻颤抖,发出暗哑难听的声音,仿佛在演奏着一首丧歌。

谢予臻嘴里不停念叨着“天之骄子人中龙凤”,走到湖边,没有停顿,继续迈步。

“扑通!”

谢予臻摔进湖里,砸碎了冰层。

冰面碎裂,碎纹蛛网般向四周蔓延。

“快来人哪!少爷落水啦!快救人哪!”

小翠大叫起来,紧跟着跳进湖中。

“主子别怕,奴婢来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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