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章何人低头

前日里的雷霆似乎未散尽一般，狂风急吹，天色昏昏。

正道这边。

本是有备而来，自然不能此时灰溜溜地退去。

然而各宗各派齐聚，气氛却是难得地凝滞，这自然是因为，首战非但没有告捷，还折了两个最高战力！

为使得这一次密谋商议不为魔道窥伺，众人纷纷聚于一处洞天法宝里。封灵河水浩浩汤汤，隔岸望去，远远能望见对面魔界城池。上次想法得到的奈何木还可以再派上用场…

天门宗宗主郑和容回神，挥袖一抛，抛出来一个核桃大小的物什落到地上，于是平地忽起高楼，那核桃法器一下化成了精美宫阙，云雾浮现，于是那宫阙便若隐若现，只有一道金光忽然大亮，原来那就是入口了——

陆陆续续地，一宗两门三派，此次齐聚的正道鱼贯而入，衣袍拂动间，有人肃然，有人懒散，有人畏惧，各色弟子服饰混杂。

众人坐定。

——天门宗宗主郑和容居于正中，有一个华衣女修居他左边，右边并一个横眉竖目面露不忿的长老。身后跟着若干长老弟子，不同峰头处所穿的衣袍则有细微区别。

又有剑门，霸刀仙门一派，剑门弟子皆身披暗纹银衣，上有光华流转，低调却显出了大宗门弟子特有的底蕴来。霸刀仙门弟子则是人人持刀，面容多肃然。

三方呈现三足鼎立之势，别的小宗门则是在外围绕一圈。

这件名唤‘洞天核舟’的法器自有其神妙之处，里面灵气充沛，时速流逝缓慢，实在是商议大事的居家好物。

众人都因攻打魔界一事而来，倒也虚得那些歌舞比试的面子功夫，郑和容顿了顿，切入正题——这场中宗主类人物的身份和他相当，然而剑门此番宗主闭关，来的是他的亲传大弟子——若是乐正凛在此，定能认出，那是那个和他有一面之缘的高傲剑修。再有霸刀仙门的宗主玉生烟不见影踪，据门下弟子报告，似乎说是给魔界抓去了。于是明面上身份最高的就是他了，因此由他来牵这个头十分合适，他眉头一动，朗声道：“诸位同道，今日我们齐聚于此，正是为了攻打魔界实现一统此界的天命！然而，如今情形，大家也知晓，魔尊重伤，玉宗主深陷敌营，两位老祖宗也遭遇偷袭身亡，面对此等危局，欢迎诸位畅所欲言，献言献策！”

这一番话就仿佛滚水滴入油锅，本就安静的大殿一下炸开来！

那个坐在前头的高傲剑修名唤余平，他和身后的师弟都不受控制地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盖因他们才从万剑归藏山破境而出，匆匆赶到战场就发现战斗已经结束，此刻才确认了这个消息，东里陈东里昕虽然出身霸刀仙门和天门宗，和他们剑门一点干系都没有，然而战前聚集，他率领剑门弟子远远看过一眼。那两人身上的气质深不可测，望过去就仿佛望见了一番天地一般，让人直升不起抵抗之心！

现在他听到了什么？两位老祖宗身亡了！

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万剑归藏山忽然塌陷，仿佛叫人认主了一般，使得他们被迫退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探查那个‘被认主的修士’，一出秘境之后求援的流光传讯雪片一样飞来，余平只得当机立断，带领身后一干弟子紧追着先前交手的魔将——莫除的身影，要赶往主战场相助。

议论声充斥了整个大殿。

“玉宗主？哎，咱们宗主又跑哪里去了，居然这么丢人直接被俘获了……”

“你小声点，你还不知道么，若不是玉宗主机缘巧合地掌握了宗门阵法的核心，以他的修为才能，咱们霸刀仙门的宗主哪里轮得上他来当……还不是林师叔纵容他，又因着从前救命之恩甘心奉他为宗主……”

“慎言！——”

“林、林师叔！”

忽然一道暗沉微哑声音灌注了灵力盖过了这阵议论，矛头直指剑门：“抛开献言献策，我有一言。”却原来是郑和容右边那个面有不忿的长老发话了，“老祖宗如此修为，本不该轻易折在这里！”他声如雷霆，双眼如蕴雷火，直直看向剑门所在方向，“然而经过我们医修查探，老祖宗乃是被一种特殊的匕首偷袭而死的！”

他直直看向余平，一字一顿道：“那匕首，据说来自万剑归藏山，其上特有的灵气波动可以表明这点。再有，诸位可还记得魔界最后的那个援兵，若不是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衣剑修，魔尊想必已然身死，诸位同我想必就不是躲在这‘核舟洞天’里冥思苦想对策，而是直入魔界腹地了！”

话里话外，都在映射剑门。此前霸刀仙门和天门宗冲锋在前，留剑门去探秘境，这本来是他们先前商议好的方式，因为想着两位老祖宗出自于他们的宗门，有他们的带领自然能够势如破竹，攻破魔界获取头一份好处，将那只有剑修用得上的秘境的好处让出去也不碍事。没有想到，最后反而是他们两宗损失惨重，独剑门得以保全。

郑和容没有想到身旁长老忽然发难，然而他想起战场上那雪亮剑光，忽而心里也起了怀疑。这，莫非真是剑门在背后还惨了一手？三方结盟，各自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正常。然而修真界大宗垄断了资源，身为一等一的剑修宗门，那忽然冒出来的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是剑修，其实力气度，非大宗宗门培养不得，难道还是从天上掉地下长的不成？

——虽然对方站在魔界那方，且看起来和魔尊有些纠葛。

小宗门的议论也渐起。

“这位长老说得有理——”

“这一番我们都损失惨重，唯独剑门弟子没有什么折损，且那日突然出现的那个剑修——”

“那一身气度修为，我们这些小宗门定然是供养不出来的！”

“哈哈哈方兄你的意思是……”

“郑道友慎言啊！我可没有觉得那剑修是剑门自导自演的意思……”

“然而这般也说不过去，毕竟那剑修，嘶，我当日凑得近了，那剑修和那魔尊，是那种关系！”

抽气声，追问声。“什么什么，你快说来听听，哪种关系？”

“委身于人的关系。若是真出自剑门，用得着做到这种地步么？我当日匆匆一瞥不敢多看，生怕丢了我这小命。看起来倒是十分真情的样子。”

“嗨，这你就不知晓了吧……”

剑门弟子听得渐渐皱起了眉，都看向前方的余平。“师兄……”

“师兄……”

四面八方的议论传入余平的耳朵，他高傲的神色忽而出现了一丝裂缝，这些人都在说些什么！师父暂时闭关，师叔隐居于后山，就是希望他挑起剑门宗的担子，叫他在这场大战上磨练一下性子和人情世故，他空有修为和自负习性，缺少历练磨砺。然而他听得这些越来越过分的议论和一开始这长老无端地怀疑，还是没有按捺住脾气。他拍了拍面前案几，“这位，常长老，什么剑修？”他自信地说道，“虽然修界人尽皆知，天下英才剑修，尽在我剑门！”他话语一转，“出自于万剑归藏山的匕首我们没有见到。你说的那个突然出现的剑修来自剑门，可又有什么证据？——无端怀疑我剑门，剑门威严不得冒犯，平代领领队之则，行的却是代宗主之权，与你们郑宗主，该是平起平坐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区区一个长老而已。

他神色嘲讽，目光扫过天门宗一行人，“要说疑点，贵派的，言仙子如今怎么不在？早有听说言仙子和魔尊乃是旧识……”

重重一掌拍下，顿时桌面石料纹路蔓延开来，同时他的本命佩剑腾身而起，一道金芒正要升起，就被等待他动作的一个面容温柔可亲的修士截住，这师弟唤做官越，在剑门里，属于是余平狗腿子一类的人物。然而他脾气好，剑法过硬，时常能够解救门下弟子于高傲刻薄的大师兄余平的发难中，倒慢慢也得了几分人心。

“师兄不可冲动！”那常长老是个小气的，不同于那些放不下身段和小辈出手的，这常长老脾气一激上来定然是要出手的！虽说宗主定然给师兄留了许多保命宝物，然而此时起争执，实在不是合理的选择。

余平看剑芒被截住，正要发怒，然而那常长老被这么直白地忤逆，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这姓余的把他话里的隐含意思挑明，还刺他一刺，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修为一压，“小辈猖狂！”

“不过是遵循惯例提出疑点罢了！”

“常长老，不可！”却是那落座于郑和容左边的华衣女修动了，她指尖泛起霓裳羽衣般的彩色光芒，那光芒若一片轻纱般的薄雾，将常长老的境界威压化去，使得要起的风波消弭。她语气柔和道，“余——余师侄，消消气。常长老性格如此，非是有意针对你。须知道，老祖宗真论起辈分还和常长老有些不远不近的血亲关系，眼见亲人被偷袭惨死，一时情绪激越，想必也可以理解。”

她转过头，从郑和容手里接过一块留影石，“宗主，请借留影石一观。”

“这是那剑修形貌，请师侄确认，他当真不出于你们剑宗？”

白色的柔和光芒升起，凝结出一个素衣金冠的身影。爆裂雷光中，那人一剑迎上！

漫天的雷光将他的容颜照得一清二楚，倒叫这些剑门弟子一同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是，这不是那日，那个劈开秘境的家伙吗？

*

修仙界有神通，一日万里不在话下。

首战已过，料想正派应当在寻思对策，倒不会那么快二次开战。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让自己恢复到最佳状态。

一叶云舟如穿穹利剑，穿梭在云海里。

云层翻滚，申屠渊立于甲板，看山川湖海从脚底略过。脑海里回想起前一刻余长生的话：“尊主如今感受不到一丝修为，想必是尊主情动异常，增强了体内一种特殊的蛊虫的力量，蛊虫，尊主强行突破的古怪功夫以及本身的魔气功法三方混杂，一时封禁了修为。所以只要设法打破这股平衡，修为自然就回来了。甚至若是尊主能够化用那突破功法的功力，修为说不得还能更近一步。”

“昨日我探查分明没有感受到这蛊虫的存在，想必是被尊主的突破功法压制了。”

“是什么蛊虫？”

“……似乎是，一种唤做同心蛊的鸡肋蛊虫。”

“尊主容禀，如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到那神秘功法的跟脚。”

于是可以入手的切点就在于那——古怪功法了。

拨开时间的迷雾，属于申屠渊的故事的起点，在于下界宣州城。天知道当时性命攸关之际怎么会想起那本记忆深处的奇妙功法，若要深究起来，兴许是直觉吧。

此刻，也是这种直觉驱使着他要故地重游一次。于是简单处理好事情，留下讯息道‘闭关三日’后，申屠渊从宝库里挑了点得用的，捞上乐正凛上路了。

魔界修为至上，尽管他自信手下魔将不会背叛他，然而他也不愿意开诚布公地告知‘修为暂失’这种事情，兴许乐正凛说得对，他喜欢、也习惯了以强大示人，懒散则是体现了对修为的绝对自信，站在众人面前的他霸道睥睨，言谈间是骄傲，是自信。若是喜爱一个人需要伏低做小，那又有什么喜欢的必要？

天边云卷云舒，旅途无聊，便开始复盘他与乐正凛这一团乱麻般的交集。

他心思转地快，冷静下来很快就明白了关窍所在，当日乐正凛说：“你看好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怎样的乐正凛！”

乐正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就陷入了他替他合计好的破除心魔的幻境。——这点也确实，他也习惯了自上而下地做决定，立于高位发号施令，然而乐正凛却不是他的下属。

言归正传。当日乐正凛情绪激荡一句是问非问，实则也难回答得很。于乐正凛是三百年不见，于他则是二十年不见。因此他并没有觉得乐正凛有多少变化——即使他长高了，长开了，气质也大变，说话也越发，嗯，能言善辩了，总能冷不丁刺他一下。

但是那种韧性和坚忍，当你直视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能够探到乐正凛永不燃尽的生命之火，他该是冰冷的，就和所有的冰灵根修士一般，可是他又好像在热烈地燃烧着，一切的搓磨磨灭不了他不达目标绝不放弃的坚韧。

——这实在是，一种很吸引人的气质。

申屠渊闭了闭眼。先前升起的怒气平复。

忽而感到脸上有一点凉意。不远处云层翻涌，雨云，风带来雨的湿润。原来是很快就要到达下界了。虽然说是下界，其实不过是因为灵气不够充裕，于是有界膜似乎应天地而生，隔开两边，久而久之，为了方便，自然将灵气不足的那边统称为下界，倒不是特指穿越世界之类。

雨点落下。申屠渊走回了船舱。这飞舟可大可小，随人数变化。要说起来，申屠渊自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私库，内有奇珍异宝无数，自然也有这种——不需要修为就能驱动的飞舟，当然，他还有许多无修为者，凡人可用的保命法器并灵草灵丹。活得久了，什么都喜欢收集，于是他的宝库甚至可以抵一整个大宗门的私藏。如今这个情况，装成凡人才是最可行的计策。

申屠渊掀开了船舱垂下的帘子，内间面积不是很大，正正半躺着一个人，不是乐正凛又能是谁？

申屠渊坐过去，摩挲他眉眼，心底奇异。

他先前怒意上来，只觉得乐正凛在无事发疯，逆反心思一起，倒真起了锁住对方修为的心思。他当然也能选择更狠点，然而终究还是下不去手，因此这一趟，他也带上了乐正凛。也算某种程度全了他先前不丢下对方的承诺。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虽然很是愤怒于先前乐正凛突然发疯的那一下。以他如今无修为的状况对上有修为的乐正凛，其实也算得上是一种豪赌。然而申屠渊却又莫名觉得，乐正凛不会真正伤害到他。

——正如他也没有下手那般。

退一万步说，修为没了，脑子还在。手边够得着的修为，凡人界兴许还能派上用处。下意识的思绪掠过脑海，申屠渊哑然失笑。

老习惯了。这个习惯不好，得改。明明打定主意不会再有利用乐正凛的想法了。

昏睡丹时效六个时辰，正好够他寻摸一下要怎么对待这个人的。

尤其是，他听余长生听了所谓‘同心蛊‘的效用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要找出母蛊所有者诛杀掉不留隐患，而是抚了抚心口。心跳在跳动，原来情动莫名，不止三分。

手指点在乐正凛眼角，心微软了软，申屠渊叹了叹，算是想明白了问题所在。他们还没有说过好好开始，战场相见之后默契地默认了互相的靠近，却没有点明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承诺，好像要收敛独属于自己身上的傲气和锋锐来让两个人更接近。身体靠近了，心却还没有贴近。

乐正凛说得其实也都对。

可要他再低头，实在又是太难为他了。

那要和乐正凛断了？

……那也绝不可能。

雨声越来越大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似乎有寒气透进来，然后触发了云舟自带的阵法，灵力流动，云舟内部暖意融融。

雨砸在甲板上。雨声噼啪又滴答。

许多没有，这般安静地听过雨声了，申屠渊抱紧了怀中人，锋锐的眉目化开来，想起先前乐正凛的眼泪，闭了闭目，心道： …先前确实是我有不对。在这里，我什么都有。而他什么都没有。我年长他许多，若要低头，那便……

那便，破例一次吧。

云舟稳稳地在云层里穿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天上月色。

人间水色潋滟。

此时正穿行在湖海之上。

气温渐低，雨落成雪。申屠渊低声念了道口诀，于是面前的小舟的部分忽而化成了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见外面的景色。

灵舟夜雪。

忽然。

怀里的人动了动，似乎有些诧异地睁开了眼睛，还未看清状况的第一瞬间一只手就顺着申屠渊的脖颈而来，他没有躲，按理说他此时没有修为也躲不开。

申屠渊下意识摆出先前那种略带三分高傲的神情，倨傲的眉眼微扬，趁着小舟的微光，显出一种惊人的容色来。

本座才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打算低头和好，但，对方醒得也太快了吧？

药效六个小时的昏睡丹。看来魔医署还是太松散了！

……本座还没有十分准备好。

乐正凛感受着脖颈处血液的流动，为这得手而微诧一瞬，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尊上会说到做到，把我废了修为锁起来呢。”

他松了手，要起身到另一边去。

没走动。

就被对方拉住了衣袖，然后身后就陷入了一个怀抱中。…没有挣开。

乐正凛听着耳边传来低低的温柔话语，“好阿凛，…我错了。”

他的面前，映着月下飞雪。

远远望去，月下飞雪，万家灯火，千里细雪。

宣州城，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