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四日,星期日,距离魔女的约定还有三天。
天气稍微回暖了几度,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天高气爽的日子,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街上,有人卖糖炒栗子,还有爆米花。
陈一璇不是多有钱,但胜在“出手阔绰”,小跑过去买了一袋爆米花,两包糖炒栗子。
一包带给郁丛青,一包说要给杨槐。
小孩姐是大气的,杨槐却不敢收,他自诩为成熟的成年人,怎么能欺负小学女生?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在吃饭早餐后不到半小时,窝在路边的长椅上,大快朵颐。
在这场小型大胃王竞赛中,陈一璇以快零点零一秒的成绩,成功拿下最后一个栗子,击败杨槐,卫冕冠军。
杨槐隐隐觉得牙疼,还是强颜欢笑,为小孩姐的获胜送上掌声。
“她看起来心情好多了。”
在未到达医院前,杨槐这样想。
然而,糖炒栗子带来的热量,在后来的运动中消耗了不少。
就算是小城市的医院,电梯也是够挤的,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小学生望着奔涌的人海面面相觑。
陈一璇说:“我们去爬楼梯吧。”
“好……”废柴大学生杨槐的牙又开始疼了。
“一阶,两阶,三阶……”
陈一璇默默数着楼梯的级数,看着它们一个一个走向与她背道而驰的方向。杨槐是废柴,她也半斤八两,秋风从窗而入,掀起她稀薄的刘海,露出汗珠密布的额头。
杨槐问:“还有几楼?”
陈一璇答:“还有五楼……就快了,加油!”
郁丛青住在二十六楼,他们爬到二十一楼,透过落地窗看外面的风景,还挺美的。
美是美矣,哪里还有心赏?
十点四十八分,陈一璇找到了郁丛青的病房,她刚刚确诊不久,看起来还没那么糟糕。
转去省医院,是郁丛青父母的决断,他们的女儿那么优秀,理应趁早更好的治疗,与疾病一刀两断。尽管他们只是普通的工薪家庭,早早拿出十几年的存款,卖了老家乡镇的房子,时时准备对多年不联系的亲朋屈膝下跪。
郁毅,张晓芸夫妇,他们去女儿的学校开过家长会,也认识陈一璇,他们女儿介绍过的她的朋友,这会儿识趣地走开了。
杨槐声称是陈一璇表哥,也在外面等着。
门开的瞬间,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朝门缝里瞅了一眼。
郁丛青瘦瘦的,头发半长不短,普通相貌,穿着病号服,但眼里很有灵气,嘴角带笑。她再胖一点,或许可以再漂亮点,但就这样,也是一个能叫人一眼喜欢的小姑娘。
闪烁着不太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成熟。
像阳光下的泡沫,美好,脆弱,须臾即逝。
她不是魔女,除了性别相同,年龄相近,其他方面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
杨槐坐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细细回想这几天的经过,他见过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乃至每一件事的具体细节,看电影般一次次重播,在他脑中回放着。
张大姨?像个NPC,人是挺好。
张大姨的女儿笑笑?才上一年级,六年后也才十二岁,不可能!
其他路边遇见的女性,都可能,但是概率不大……
答案显而易见,就只有陈一璇了。
杨槐自嘲想:“魔女一开始就把答案送到家门口了,我还真是蠢得要命……”
病房里,陈一璇耷拉着脑袋,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久不见还是你身体好些了没?
她什么都没说,拿出她路上买的慰问品,轻轻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爆米花与糖炒栗子香喷喷的气味,和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闻起来怪怪的。
郁丛青先开口说:“我没什么问题,就是好久没去上课……我好想你们。”
“嗯,最近学校里又发生了些很多事,乔老师还教男朋友了呢,我上上次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撞见过……”陈一璇说,郁丛青在强打精神,她听出来了,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
陈一璇想让郁丛青高兴,以致于差不多遗忘了昨天的糗事,她神采奕奕地比划着,嘴里一句接一句蹦出有意思的俏皮话。
杨槐在病房外听见她们的笑声,嘴角默默往上扬了一点。
他这算可以完成任务了吗?不,这只能说是完成了一小部分,杨槐想,那点上扬的弧度马上又变成了一条直线。
一层幕布拉开后,是一层又一层的幕布……
二十分钟后,郁丛青父母跑来敲门,陈一璇就此和病房外等候的杨槐离开了。
陈一璇大踏步地走下楼梯,几分潇洒,几分释然。
她忽然回头,说:“要是我记得给郁丛青买束康乃馨就好了。”
世界遗忘你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
三天后,十一月七日,星期三。
南坊市云天路,墨合影院。
下午三点二十四分,杨槐到了,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六分钟。
“我来了。”他打开手机,给魔女,也是另一个时间点的陈一璇发去了一条消息。
杨槐等在电影院前的一跟杆子下。街边有一棵叶子快掉秃的树,杨槐百无聊赖地数着上面挂着的几片叶子。
三分钟后,是三点二十七分。
她来了,是魔女,是六年后的陈一璇。
杨槐隔着马路望见了她,十字路口的红灯闪烁着,四十秒后转绿灯,十六岁的陈一璇透过眼镜 与杨槐对视一秒,不紧不慢地穿过马路,到路另一侧的电影院。
杨槐想来,剧场里的小魔女大约是十一二岁瘦了的陈一璇。和小魔女类似,“十三区魔女”也带着圆框眼镜,留着麻花辫,辫子快长到屁股下了。
她个子拔高了很多,有一米七多,米黄色风衣,西装裤,俨然一位成熟女性。
魔女走到他身前几米,正好三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看来你的任务完成的不错啊。”魔女停下说,和那日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一样,一下子就给他心头浇了盆冷水。
杨槐想:“她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
“我买了两张电影票,”魔女走近几步展示给他看,“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们一前一后走如电影院。
今天不是周末,电影院里没几个人,冷冷清清。
在虚拟的虚拟世界里看电影,任谁都会感觉不真实。电影不长,只有一个半小时,杨槐又神游了很久,连片名都不知道。
至于电影的内容嘛,讲了一个热爱奔跑的十几岁少年,在一次训练中发生意外,确诊了心脏病。医生说他不能跑下了,他去固执地继续参加比赛,直到没有生命进行下一次奔跑。
电影结束,散场离开电影院,魔女又认真地杨槐概述了一次剧情。
“还真是遗憾呢。”杨槐说。
“有什么遗憾呢,”魔女笑笑说,“把生命献给毕生所爱,难道不算一场盛大的落幕吗?”
“还有,电影什么的,即使有原型,大部分内容也是虚构出来的。为虚构的内容感到遗憾,真得值得吗?”她说。
杨槐苦笑一声:“什么魔女,不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吗?在剧场里的时候,你说话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刻薄,内心深处却还是个小屁孩。”
“小屁孩的世界,才总是非黑即白,非浊即清的。”
他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来,趁女孩不注意,一个脑崩弹了过去。
不是很礼貌,但效果挺好,魔女很快清醒了不少。
她听见杨槐继续说:“你知道,只要你长大,就会想到朋友慢慢被人遗忘。再放不下,你心上的这块无法痊愈的上,将会陪你长大,再陪你到老!她真的想看见这样的你吗?!”
“你会记得她!”他指指她的朋友,又指指自己,“我也会。”
“谢谢你……”魔女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杨槐照例还是不会安慰人,他说:“你……要不要讲讲后来的故事?比如她的日记本为什么在你那儿?为什么要烧掉?”
“烧掉?在虚拟的世界里,烧掉的只是复制品,本体可不止一本,而且我有好好保存的。”魔女说,杨槐觉得她又变得像小时候了。他们走出电影院后,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二零一八年的南坊市在急速褪去色彩,天空被掀开,大地被折起,飞鸟停滞半空,时间仿佛静止,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杨槐被抖下那张“画纸”,落入色彩斑斓的虚空。
“你看见了吗?”他听见宛如神音的耳语。
他看见一张张图片拼接成的连环画,每一张图的正下方都配有旁白,关于一个女孩的故事。
女孩叫青,从青,郁丛青,十三区的魔女咀嚼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生于草木最繁盛的盛夏,没等来二零二零年春天的风。
画片的播放结束,杨槐两眼一闭又一睁,回到了剧场,魔女的图书馆。
“一生不过春秋冬夏,郁丛青感受过十一个春天,十二个秋天,十二个冬天,十二个夏天。”
魔女托着腮,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华丽的椅子上说。
“在真实发生的故事里,陈一璇并没去医院探望郁丛青,陈一璇在买康乃馨的路上被车擦破了腿,被父母暂时性地禁止外出,除了学校和家,哪里都不准去。郁丛青删去了她的联系方式,却在一年半后,突然寄了一份礼物给她。几本日记本,一本自费出版的童话书,一张书签里写着:祝十一月十一日降生的陈一璇生日快乐,十岁生日快乐,十一岁生日快乐……一百岁生日快乐!”
“你应该对两年后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吧?”魔女掏出一个木质匣子,和杨槐曾捡到的那个像同一个公产批量生产的同一批货。
“喏,你看,就是这玩意,在剧场划了片地的,人手一个,一共有十三个,”魔女展示给杨槐看,“每一个拥有匣子的人,再同匣子许下愿望,就有拥有做神奇之梦的能力。每个人都能在梦中寻得现实求之不得的东西,每个人也同时拥有造梦的能力,我的梦你也看过了。”
魔女变了个钟表来看了下,指针指向十点二十八了,还是二零二四年的六月十五日晚。
“这破钟是不是坏了?”魔女说着,又换了一个,还是一样,“你听我说,经常有很多人晚上睡觉,做梦做着做着就跑进剧场了。一般,一般情况下,像你做了这么久的,按理来说应该醒了啊!”
“除我之外,剧场里还有十二个划地为王的,你要不要一个个试着去敲敲门?”
“事先声明,我是最正常的一个,白天还要上学的。其他人,可能已经不是人了,如果一直待在梦里……”
暂时断更了,暑假再见
第10章 第三幕:魔女之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