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阮秩玩这款VR线上剧本杀游戏以来，数不清这是第几个骚扰他的人。

阮秩蹙眉看了眼对方ID，依稀记得，这人跟他拼过上一个推理本的车。

无聊至极。阮秩沉着脸回复：“不网恋，谢谢。”

然后干脆利落地把对方拉黑了。

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离谱，不自觉点开一问三不知的聊天框，想跟他吐槽。

对方还是没回复他上一条信息。

阮秩抿着嘴，退出了聊天框。

没过几秒，还是忍不住点进去，发送截图，编辑消息。

“离谱。”

看着一问三不知的头像，阮秩好像又回到了刚认识他的那段日子。

阮秩跟一问三不知是通过“剧好玩”这款线上剧本杀APP相识的。

这个APP以VR技术为依托，不用去实体店也能沉浸式体验剧本杀，代入感甚至比一些实体店还要强，自几年前发售后，一直很受年轻人的追捧。“剧好玩”除了自己推出原创本，也会邀请一些实体店入驻加盟，很多小有名气的实体店品牌基本都入驻进来。以往只能去实体店才能玩到的本，现在线上就能玩。

在“剧好玩”里组队，可以邀请好友，也可以随即匹配。

阮秩向来是随机匹配玩家。一次，匹配到了这个“一问三不知”。两人觉得跟彼此配合不错，便约了以后一起打本。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此后阮秩玩的所有本里都少不了一问三不知的身影。

自从高考毕业后的暑假认识一问三不知，短短两个月，两人已经无话不谈。一问三不知热络却不越界，相处起来让阮秩觉得很舒服。而且，他玩游戏的节奏和思维风格也与阮秩异常合拍。队友或对手，打掩护或暗较劲，两人在剧本杀里厮杀得痛痛快快。

除了主推线上剧本杀，剧好玩APP也会发布创意剧本征集之类的活动，鼓励玩家自行创作、建模。参与活动的的剧本都是透明公开的，游戏玩家、入住店家都能看到。

阮秩是纯文科生出身，笔头功夫极好。高考完的暑假又正好碰上类似的活动，阮秩便心血来潮写了个现代都市背景的情感本，偏一点悬疑风，热度在当时已经是中偏上的水平。

之后，一问三不知主动找他，说看上了这个本的创意，想要买断版权。原来，一问三不知是一家剧本杀店的副店长，这家店也入驻了“剧好玩”。他负责对接自家店在“剧好玩”上的各类事项。

阮秩特地搜过，一问三不知的那家店就在A大附近，好评率还挺高。

但阮秩毕竟是第一次写这种剧本，文风略显稚嫩。虽然故事创意和主线脉络被保留下来，许多文字描述还是被大改。即使如此，阮秩也很满足了。这个情感本在他们实体店上架后，反响意外的好。自此，一问三不知跟阮秩的关系愈发地熟络。

等阮秩回过神，报告厅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一问三不知依然没有回复他。

看来他是真的很忙。阮秩熄灭手机屏幕，紧抿着嘴，走出了报告厅。

话剧社面试的时间在晚上。阮秩提前十分钟赶到面试的教室，发现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教室里闹哄哄的。他轻轻关上门，准备到后排先观望一下情况。

闻司坐在第一排，旁边还坐了个女孩，跟他交头接耳，想必是剧社里的学姐。讲台上自我介绍的同学正好讲完，闻司余光瞥见有人进来，一扭头，看清闻司的脸后，眼睛一亮 ：“学弟，来面试吗？”

阮秩谨慎地点点头。

“等这个同学面试完，就到你了，稍等一下啊。”闻司见阮秩杵在那儿不动，笑道，“随便坐，站那儿多累啊。”

阮秩道一声“好”，尽力抿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

话剧社一共分导演部、演员部、编剧部、剧务部四个职能部门。自我介绍完后，闻司和那学姐还会根据报名者想去的部门进行进一步面试。比如面试演员部，需要即兴演绎一个话剧小选段，既包括个人朗读，还包括两人搭戏。可供挑选的片段已经发在了招新群里。再比如面试编剧部，需要从所给词中任选三个现场编一个故事。

教室后面那群闹哄哄的人，都是想去演员部，此刻正在念台词找感觉的。

阮秩向来不怵自我介绍这样的场合，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他感觉，闻司看他的眼神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如果允许，阮秩很想礼貌地问问闻司是不是没有吃晚饭。

不然怎么会用一副饿了八百年的样子看他。

面试时阮秩站的位置不算远，这个距离刚好能让闻司清楚地看见他的样貌。闻司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借听阮秩自我介绍的幌子，正大光明地打量着阮秩。

他从没见过长相这么清秀的人。

阮秩的的五官其实细看是很柔和的，一道长眉似远山，那双杏眼也是招人喜欢的类型。这样的样貌，不论什么表情应该都会很灵动。

但偏偏整个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气场都是冷淡的，把线条全都冻僵了。

千万别是个在台上放不开的类型。

闻司用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笔记本，隐隐担心。

看到阮秩的报名问卷后，闻司更惆怅了。

阮秩的第一志愿是编剧部，第二志愿才是演员部。

自闻司看到阮秩的第一眼起，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个人薅来演员部。就凭这张脸，阮秩也能成为演员部的台柱子。

幸好，阮秩勾选了“服从部门调剂”这一选项。闻司摸了摸下巴，掩盖住那个奸商似的笑。

既然服从了调剂，选择可就由不得你了。不好意思喽，学弟。

“看你的第一志愿是编剧部。秀媛，你来问吧。”听完阮秩的自我介绍，闻司示意旁边的女生。

那女生点点头：“你好，我叫唐秀媛，编剧部的前任部长。我接下来会问几个跟编剧部工作相关的问题，不用紧张哈！”

“首先，请你挑一部看过的电影，介绍里面最吸引你的情节，并说说理由。”唐秀媛道。

阮秩有备而来，下午准备时正好猜中了这个题，对答如流。

“如果你写的剧本跟演员的想法产生了冲突，他们不愿意按照你的剧本走向演，或者觉得台词有问题，请问你会怎么处理？”唐秀媛又问。

阮秩稍加思忖，不疾不徐道：“我觉得，编剧的作用是创造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如何运行，如何鲜活，其实是由演员们推动的。演员不是剧本的傀儡，而是角色的灵魂。当演员融入角色中去，对原有的剧本设定产生质疑，是一件很正常也很有益的事。我会与演员们及时交流探讨……”

唐秀媛跟闻司满意地点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也是一个小游戏。”唐秀媛把一张纸递给阮秩，“从上面任意选3个词语，编一个故事吧！不用很长，说一下大致情节就行。”

阮秩没想到还有即兴这种环节，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秒，但还是很快恢复了镇定。

毕竟也是玩过诸多剧本杀，还写过剧本的人，阮秩也算见多识广，编个故事不算难事。

没想到，卡在了选择这一关上。

这几排词语压根不沾边！很难选出能扯上联系的！

阮秩勉强选出了三个，深呼吸。

他用尽想象力和毕生遣词造句的功力，愣是把三个看上去毫不沾边的词连在了一起，编出了一个逻辑还算顺畅的故事。

唐秀媛和闻司自阮秩选词语时，便一直在默默微笑。听完阮秩的故事，原本看乐子的眼神转成了赞许，甚至多了些爷爷奶奶辈的和蔼。

阮秩说完，看两人未反应，只挂着一副神秘的笑，有点小慌。

闻司看着阮秩依然镇定的扑克脸和红透的耳尖，心想，这小孩儿可真好玩儿。

“很有意思的故事，挺好的，真的。” 闻司可没有过度吹捧，毕竟，阮秩的这个故事，确实比之前那些人编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不少，“接下来再试试演员部的面试吧？你第二志愿填的是这个。我觉得你挺有潜力，加油。”

阮秩木木地点点头，道了声谢，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教室后排。

闻司瞥了眼阮秩离开的背影，压低声音跟唐秀媛道：“让他来演员部吧？行行好，好不容易碰到个这么上镜的，别跟我抢人？”

唐秀媛乐滋滋的，笑得很猖狂：“没办法啊，他第一志愿是编剧部，你没听见他刚才讲故事讲得有多好？我们要尊重小孩儿意愿，是不是？编剧部也缺人啊。去年就加上我就只有两个人，我差点成光杆司令。”

“今非昔比了。”闻司微微笑道，“我都没想到，今年会来这么多人报名。没有一届像今年招新这么辉煌过。”

阮秩找了个角落，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脸上没那么热了，才打开招新群的演员部面试剧本选段。

把几个选段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阮秩选了《恋爱的犀牛》的一个片段。

演员部开始面试。闻司和唐秀媛分头进行。

一时间，这头有泫然欲泣的哽咽，那头有拍案而起的怒吼，好不热闹。

阮秩是唐秀媛面试的。

“我向你献媚，我向你许诺，我海誓山盟，我能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 ①

唐秀媛本来在低头看选段，当阮秩读到第这一句时，她的目光移到了阮秩身上。

阮秩浑然不觉，只是继续。

“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我冲进你的办公室把你推倒在地？”②

周围说话吵闹的声音都小了不少，都在往阮秩这边看。

“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我走入神经病院，我爱你爱崩溃了？爱疯了？.....明明，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是聪明的，灵巧的，伶牙俐齿的，愚不可及的，我心爱的，我的明明。”③

闻司闻声而来，按捺住心中狂喜。

终于被他找到了！天生的男主角！下一届的顶梁柱！剧社未来的希望！

等阮秩读完，才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尤其是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还多了个闻司，门神似的杵在他前面。他轻轻眨眨眼睛。

闻司挥了挥手，赶围观群众走：“好了，大家赶紧去准备自己的面试吧。”

目光都收了回去，传来此起彼伏的小声议论。

“牛逼啊。”

“感染力好强。”

“看起来是个很冷淡的人。没想到啊。”

在双人对戏环节，很多人争着邀请阮秩跟自己搭戏。被这么多人围着，阮秩顿时有些心悸头晕。

“学弟，你跟我一起对戏吧。”一道声音劈进人群，替阮秩解了围。

闻司款步走向阮秩，旁边的人自动给他们让出一片空地。

光有声音还不够，闻司要亲自跟阮秩对戏，进一步观察他的表现力，便点拨道：“等会儿双人搭戏的时候，可以试着把面部表情再丰富一点，加上肢体动作。”

阮秩不明所以，点点头。

搭戏选段用的是《雷雨》，是鲁侍萍想把四凤领走，但却与周朴园不期而遇的那一段。④

闻司让阮秩先选角色。阮秩犹豫良久，最终选了“鲁侍萍”。

跟闻司面对面对戏时，两人距离挨得很近。纵使阮秩不刻意关注，闻司那张脸也总是在他眼前晃悠。

阮秩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很英气的典型北方男生长相。闻司的眼窝深，眉骨挺，又长了双浓黑的剑眉，如果稍微一面无表情，气场便显得冷硬，不好相与。但闻司偏偏生了双几句迷惑性的桃花眼，眼睛微微下垂打量人时，总会有种深情的感觉。而他本人无论看谁都是带着笑的，杀伤性就更大。

即使是反串女角色，阮秩的表现依然称得上惊艳——光听声音，就已经能感受到饱满的情绪了。而且面对闻司这位“老前辈”，他也依然毫不怯场。

同来报名的人或是艳羡或是震惊。

闻司却心里一沉，不复刚才那般兴高采烈。

坏了，高兴早了。

如果闻司是校广播台的台长，他会觉得自己捡到宝了。但是他们需要表演的是话剧，也可是说是情景剧。除了声音条件，丰富的表情、夸张的动作也必不可少。

而阮秩完全没有任何表情浮动，就算是在最高潮最激烈的地方。

就算阮秩能让声音传达出的情绪尽可能强烈，但是如果没有表情或者动作配合，那也会非常割裂。

闻司有点头疼。难道是他刚才提示得不够明显？

于是，闻司把阮秩拉到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放轻声音，委婉道：“学弟，你的表现真的很精彩。下面有个加试，需要你根据特定的情景做一些特定的表情。别紧张，就相当于玩个游戏。”

阮秩抬眼看着闻司，等待下文。

“假设你在路上遇到熟人，一边微笑一边跟他们打招呼。你会怎么表现这个微笑。”闻司用轻松的语调道。

阮秩眨眨眼睛，微微扯起嘴角。

空气凝固了有两三秒。闻司忍不住道：“学弟，可以开始了。”

“我已经开始了。”阮秩保持那个表情，说。

闻司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好的，那如果遇见一件让你兴高采烈的事，笑容再大一点呢。”

阮秩试图加深嘴角的弧度。

闻司盯着那个几乎没什么变化的表情，快被逗笑了：“可以了。那假设你现在很生气，你会用什么样的表情？”

阮秩用一种接近审视的眼神打量闻司，像在看傻子，但还是配合地摆出了生气的表情。

闻司觉得自己的笑容快维持不下去。他需要一个放大镜，外加一瓶速效救心丸。

世界安静，聆听他心碎的声音。

他的希望，剧社的未来，就这么没了。

“OK，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很感谢你的参与。后续等通知就行。”闻司照例说了几句客套话。阮秩礼貌道了谢。一派学长学弟和睦相处的场景。

但在阮秩转身离开后，两人几乎同时变脸。

阮秩心想：莫名其妙。

闻司心想：无力吐槽。

所有人都面试完，闻司跟唐秀媛商量选拔情况。

“阮秩这个人，声音情绪太丰富了。”唐秀媛不解道，“但是人怎么就看上去冷冰冰的，跟个木头似的，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呢？”

“我也发愁。浪费那么好的声音条件。”闻司长叹一声。

“那让他来编剧部吧。”唐秀媛怂恿道。

“不行，就算是个木头，也是个漂亮的木头。”闻司一咬牙，斩钉截铁，“他以后就是演员部的人了！”

①、②、③均为孟京辉导演话剧《恋爱的犀牛》选段

④出自曹禺创作话剧《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