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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白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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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的工夫,天又放了晴,一点日光从残留的阴云中试探地溜了出来,将将好落进陈门巷里,零星洒在花婆婆刚摆出来的盆栽上。

花婆婆看着土壤上顽皮的光斑,和蔼地笑了笑,给未破土的小花与它的日光玩伴浇了一碗水。

蔺青阳就是在这时走进了陈门巷。

他收着还在往下滴水的油纸伞迈进巷子里,途径过寥寥几间安静的屋舍,它们仍然如他记忆中那样陈旧,多年来没有一丝人气,放眼望去,整条小巷里只有花婆婆的屋子整洁些,但也挂满了修修补补的痕迹。

这就是陈门巷,数年前就废弃了的地方,离它一墙之外就是特卫司所在的繁华街道,可即便特卫司只是个挂着名的表面官署,那儿依旧人来人往,先是挤满了投机的商人,慢慢又多了许多被商业活动引过来的百姓。

“花婆婆。”门没关,蔺青阳便在屋子外礼貌站住,朝窗台前浇水的老人招呼了一声:“我来买些花,帮我剪几枝吧?”

花婆婆并不叫花婆婆,她的名字早已没人记得,知道她的人都来买她侍弄好的花草,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叫她花婆婆,而她从不会否认,像是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年纪太大了,没有家人,也不结交朋友,孤身一人住在这清静无人的陈门巷,侍弄着不会说话的花草,仿佛早已遗忘了过往的一切。

花婆婆迟缓地应了,又慢吞吞地走到门口,才看着蔺青阳的脸缓缓问道:“要几份呐?”

“一份。”蔺青阳随口答道,却突然顿了住,匆忙改口:“啊不,还是两份吧,多剪几枝。”

蔺青阳走到特卫司门前才想起来,自己如今也算是有求于人,霈歌住在特卫司的“特殊客房”里,四舍五入也是身在牢狱,他去探监,自然得备点热乎的心意,这样也有助于两人开诚布公谈个话不是?

想到来花婆婆家买花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可话一出口,蔺青阳登时感觉眼前一亮:他可还没忘了,早上出门前师父生气着呢,正好待会儿从特卫司出来把花带上,回去吃晚膳的时候突然拿出来,此番惊喜一出,还怕哄不好师父么?

蔺青阳已经能想象到那个美妙的场面,他背着手进门,在师父诧异的眼神里从身后“变”出几枝娇艳的花儿,说上几句吉祥话,然后师父的眼里就会亮起一点亮晶晶的光。

师父从来不知道,他收到任何礼物都会显得很高兴,寻常冰冰凉凉的眼睛会被惊喜点燃,师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可蔺青阳每回都能瞧见他那一刻略显无措的脸,带着一点懵然,一点好奇,还有一点开心。

像没吃过糖的小孩突然得到了一包甜点心,即便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可收获它本身就是莫大的惊喜。

于是他又特意向花婆婆强调道:“其中一份要更好,最好是把您这顶好的花都扎上,另外一份就无所谓了,随便挑两枝就行。”

虽然他有钱,但也不能乱花,还是要分个孰轻孰重,送给师父的花自然要天底下最好的,至于探监用的……随便一点也没事,心意到了就行。

蔺青阳思忖着,瞧着花婆婆点点头返身去拿花,心知要等上一等,他这会儿心情又好了,便在等待的间隙里跳起了门口的石板路。

才跳过两个缝,花婆婆人就出来了,手里却没拿着蔺青阳要买的花。

“手伤了啊,来包一包。”花婆婆举着手里扎花用的鲜艳布匹,笑眯眯地向蔺青阳招手,慈爱得像是看自己年幼的小孙子。

蔺青阳怔了怔,跳回花婆婆跟前,乖乖伸出右手。手背上几个创口被雨水洗得苍白,四周围了一圈肿胀的痕迹,被花婆婆细心地缠了好几层包住,在手心处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张了张口,正欲道谢,却听花婆婆语带怨怪地说:“小纪,你是不是又和陈留打架啦?”

蔺青阳一僵,被花婆婆握住的手往外抽了抽:“婆婆,我不是……”

花婆婆撇着嘴瞪他一眼,安抚地拍了拍他的伤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不听我的话,绫绫的话你总要听的伐?你叫她来,她也会这样说你,你和阿陈,你们是兄弟,怎么能隔三差五打架呢,说是切磋也不行,伤感情!”

看着絮絮叨叨的花婆婆,蔺青阳涌到喉间的话终于还是咽了下去:我不是卫纪。

“知道了。”他僵硬地说,“我会听……阿姐的话。”

“哎!这才是乖孩子。”花婆婆登时喜笑颜开,转头的动作都显得松快不少:“小纪等着啊,婆婆去给你拿花儿。”

她这会精神头足多了,三两下就扎好了两捧鲜花,抱着走出来,一下塞给蔺青阳:“喏,都是婆婆这儿最好的花。”

蔺青阳慌忙接过两大捧花,一低头就被大片的雪白晃了眼,口中下意识就问了出来:“怎么是白菊……”拿这花当礼物送给师父作惊喜,也太不吉祥了些。

花婆婆笑得有些迷糊:“白菊不好看么?”

她不解地侧过脑袋,看了看蔺青阳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雪白的花,脸上露出吃力思考的神情:“可我就觉得,小纪只能拿着白菊……他要去祭奠亡者……”

蔺青阳抿了抿唇,立时放弃了更换的心思,他心里并不好受,可他只能让自己往后一退,不去刺激眼前这个神志不大清醒的老妇人:“婆婆,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改日再来看你。”说着,他便连忙转身就走,背影仿佛像是在落荒而逃。

无人居住的房屋不断被他甩到后面,开裂的青石板不曾修缮,被他仓皇的脚步踩出一阵阵闷响,鲜花的香气被记忆遥遥带走,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血气,在陈门巷里经年不息,他不敢再看花婆婆和蔼的脸。

“卫纪——你不得好死!”

身后传来尖锐的喊叫,那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想起了使她刻骨铭心的东西。花婆婆苍老的嗓音迸发出无限的恨,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尖刀,划破这空荡荡的陈门巷,将一墙之外的仇人碎尸万段。

可是卫纪根本不会在那里,特卫司只是挂着名头的地方,特卫真正的地盘在见不得光的黑暗地,无论是审讯、处刑,还是首领处理公务,都只会在隐秘的据点中进行。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被他人知晓,除了在某次处刑过后……被遗留下来的生者。

“陈留在地下看着你,陈门巷的乡亲们也都在看着你呐!每年祭奠亡者的那一天,你这只恶鬼可会害怕?老天有眼,我活着一天,总会看见你遭报应的——!”

“——”

“呼……呼……”

经年的恨在越过最后一道墙根后终于再听不见,蔺青阳撑着墙躬下身,在腹中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中,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对不起。”他喃喃道。

如今南湘的三署两司之中,商署如日中天,民署铺垫民生基石,特卫司直理特殊案件,协政司周旋在各部之间,是王府最得力的助手。

唯有衙署,数年前便完全没落下去,改成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如今衙署的吏目没有丝毫存在感,多是在百姓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奔波,甚至充当起各类场面的护卫来,特卫司这空壳子官署便是由衙署的小吏守着,平常里面一个特卫都没有,全是调度过来值勤的衙吏。

但在蔺青阳的记忆里,衙署不叫衙署,三署两司本也不是三署两司,而是三署一卫。

在那个时候,协政司与特卫司还未分裂出来,卫氏姐弟齐心协力,共同控制着特卫这柄王府的尖刀,衙署还被百姓亲切地叫做“司法衙门”,有着“法署”的官面称呼,是三署中至关重要的一部。

那时候它不是给各部打下手的杂牌衙门,它有过一个清正廉明的领导者,有他坐镇的法署……曾经是南湘那些贪官污吏们避之不及的噩梦。

后来法署不复存在,这个噩梦换成了特卫,只留下一具名为“衙署”的空壳,特卫司的建筑拔地而起,正压在法署倒下去的尸骸边。

仅有一道墙的距离。

蔺青阳掐紧墙根,一点点直起身子。

该去做他能做的事情了。他想。

在有能力做些什么的时候,不要让未来的自己后悔。

迎着一墙之外隐隐传来的喧嚣,他闭了闭眼,将自己从泡在愧疚里的记忆中拔出来,重新抬头,去面对眼前热闹的现世。

-

特卫司今日值勤的衙吏很精神,或者说,他们精神得有些过头了。

在接到调令的那一刻,前来特卫司的衙吏们通常会被上峰告知这是件清闲的差事。一朝入驻特卫司,那就是几十年无所事事的光景在向他们招手——饷银不低,没有直属的上峰,管吃管住,只需要就地守着这一处官家的大宅子。

天底下最好的活莫过于此,没这运气接到调令的同僚们都馋哭了!

但话归如此,这日守着特卫司的衙吏们倒是颇为紧绷。

说好的几十年都不会有要事操心呢?怎的半夜就往这送进来一个人?

虽说建立之初,特卫司便建了几间“特殊客房”,向王府申报衙署调人来守卫这群建筑就是出此考虑,衙吏们的调令上也清清白白写了:如有未定性的疑犯,需送进特殊客房后密切看守。

但就是说,这些客房就从来没有用到的时候啊?

如今日子过得清闲,寻常没活的时候,在官署值勤的大小官员都喜欢唠嗑两句同部或是他部的闲话,三署两司之间私下有着诸多传闻,其中最具浓烈色彩的就是特卫司。

众人聊到最多的就是特卫司闲置不用的官署,说是用以看守疑犯,可特卫出手,哪来的疑犯?

哪回不是卷宗未到,尸体先凉?

在特卫的出手记录里,从没有“疑犯待证”的中间选项,能被他们盯上的人,身上至少都会有一点问题,但要论这“一点问题”是否够得上特卫严酷的刑罚……在特卫司首领卫纪呈报给王府的卷宗里,拔除这“一点问题”,就是让南湘继续和平安乐的重要举措。

没人敢有异议。

可如今这有史以来第一个“疑犯”出现了。

其他官署的人看热闹,守卫特卫司的衙吏却犯难,天知道特卫眼中的“疑犯”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是该用最高的标准严格约束里面的人呢,还是好声好气招待着,仔仔细细看管着?

偏偏送人来的特卫闷声不吭,丢下人就走,也不说个中的标准究竟该落在何处。

这半日里衙吏们愁得头发都少了几根,恨不得回衙署揪着原上峰的领子大吼:速速发信问问卫大人,我们可不敢把这差事办砸了啊!!!

试问谁不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特卫司,今天他们把特卫司的差事办砸,指不定明天就会躺成一具安静的尸体——此话虽然夸张,但特卫的恐怖由此可见一斑。

牛三就是衙吏之中最头疼的一员,他接调令接得最早,是第一批入驻特卫司的人员,于是如今被一众惶然无措的同僚当作主心骨,指望着能凭借资历,从神神秘秘的特卫那里要出个准信儿来。

牛三只得苦笑,他哪来的什么资历?不就是早一些来这混日子么!可看着同僚们眼巴巴的表情,他终究是说不出这丧气话来。

要不就咬咬牙,直接去叩王府的门好了!牛三挣扎地想,他祖母的二姑姑家小幺儿如今正在王府的外院做杂役,待他回去联系一二,指不定能求到范总管跟前呢?

眼下“特殊客房”里的人还安静,等什么时候闹起来,他们可就真拿不准该怎么处置了!

就在牛三正式豁出去了,打算将计划向大家和盘托出的时候——“笃笃笃。”

牛三一抬眼,先注意到特卫司未关紧的大门,原来他们聚在院子里伤脑筋,却没看紧被先前那一遭风雨吹开的门,这疏漏要是被那位卫大人知道,估摸着又能给他们记上一笔。

他如是想着,耳边却又是“笃笃”几声,一道揶揄的嗓音钻进他紧绷的精神里。

“大哥,别光顾着发愣呀。”

牛三这才惊醒,发觉自己竟然忽略了那只叩响大门的手,来人站在那一尺宽的门缝里,刚刚收回自己礼貌敲门的指节:“打扰一下。”

蔺青阳抬了抬怀里稍显巨大的花:“我能探个监么?就是呆在特殊客房里的那个,叫霈歌的琴师。”

牛三转了圈脑袋,收获了同僚们与自己高度一致的迷茫眼神,他看了看蔺青阳怀里一大捧雪白的白菊,又看了看蔺青阳笑得无害的脸。

牛三:“……啊?”

晚点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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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白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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