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缺从没走过如此难走的路。
山路十八弯,弯弯绕绕就算了,有石阶的地方因为长满苔藓,滑不溜秋的。要不是杨璟及时扶了一把,苏缺怕是能一脚从坡顶滚到坡底去。
好不容易走完石梯,弯曲的黄泥小路又泥泞得难以下脚。
没走几步,却一步比一步沉重。
抬脚一看,特意为山路准备的登山鞋鞋底积了差不多拇指深的黄泥。
苏缺:“……”
他忍。
学着杨璟在石头上把泥巴刮掉,苏缺改走小路两边不到十厘米有草的地方。
轻是轻松了些,可是草太茂盛,他一个没注意,一脚踏进被草掩埋的小坑,坑里一坨又黑又黏的牛屎堆瞬间将他的白色登山鞋淹没得干净。
杨璟和摄像傻眼了。
“不好意思。忘记跟你说,这边都是山地,耕种机械不方便,以传统农耕为主,基本家家户户养牛,路上牛粪几乎随处可见……”
“苏老师,不然你还是换成雨鞋吧。”
雨鞋是节目组提供的,下车时苏缺试穿过,大一个码,他怕不方便走山路就没换。
但现在没得选。
奢牌的限量版鞋子袜子直接不要。
要不是不能光着腿有碍观瞻,他甚至连沾着屎的裤子也想一起扔了。
用纸巾把裤脚的牛粪擦干净,泛绿的印记斑斑驳驳,倒是不臭,就是恶心。
苏缺:“……”
继续忍。
翻过杨璟口中的最后一个山头,终于看到袅袅炊烟,房子稀稀落落散在山腰上的村落。
带着刺耳电鸣音的音响唱着老婆老婆我爱你,又吵又闹。
他站在山顶,看到其中一户人家院门口挂着红气球铺着红地毯,一堆人在那聚集着,喜气洋洋的,似乎在办喜事。
杨璟:“是村里阿德叔家老二结婚摆的喜宴。”
苏缺抵达井水村的第一个任务:参加阿德叔家儿子的婚礼。
农村的酒席很热闹,几乎半个村的人都来道贺。
仪式完毕后,一道道菜陆续上桌。
自家熏的腊肉,蒸的透明的脂肪层有手掌那么厚;一盆刚出锅的红烧肉土豆,五花肉七肥三廋,陶盆表面积了厚厚一层猪油……菜很多,但大都口味重,油水多,吃一口就得跑十公里才减得下来的那种。
苏缺今天腿都快走细了,不想再跑十公里,在桌上扫了一圈,浅尝了两块土豆玉米后就停下筷子。
以前外婆家的保姆是X省的人,不会说普通话,经常一口方言跟他们交流。时间一长,苏缺虽然不会说,却听的明白大概意思。井水村也在X省,除了个别字音有变化,并不妨碍他听隔壁桌阿婆们的八卦。
“死抠门阿德这次还怪大方呢,排场这么大,肉菜这么多,没白亏我的一百块礼钱。你看五年前他家老大结婚时寒碜的,一桌子素,肉沫都没见着一点。”
“听说这次女方是县里的,光给她们家彩礼都给了十万,还在县城买了房。啧啧,以后他们家也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有啥好羡慕的,彩礼和房子全花的老大的赔偿金。他家老大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一共赔了五十万,他愣是一分没给老大媳妇,人家还大着肚子呢就给赶走全独吞了。要我说啊,连儿子的命钱都霸占,缺这种德,以后肯定要倒大霉!”
“诶,其实也能理解。老大死了,以后养老可不只能靠着老二家嘛,不然还能靠老大家媳妇啊?不过一分都不给确实太过分了,一点人情味都没得,亏老大媳妇这些年一直在家伺候一家老小呢,没功劳也有苦劳嘛……可怜哦。”
苏缺眼睛微眯,看向旁边的杨璟:“这么缺德的席也吃?”
杨璟尴尬道:“我们是为了拍农村真实喜宴才收了请帖来的,也不知道他办酒席的背后有这么多故事……”
他也很无辜,听那些阿婆谈论,井阿德家老大去世,老大媳妇被赶走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节目组半个月前才到井水村,两个半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事情处理完毕,何况井阿德家的老二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没人愿意招惹他们,也就没几个人主动当着镜头谈论他们家的事,节目组是真不知道里面还藏着这么些道道。
再说了,他们此次节目的农村主角另有其人,他们又不是警察,不可能把村里五百来号人全都一一查户口一样摸查清楚。
新娘年轻漂亮,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新郎皮肤黑黄,又黑又矮,加上染了一头黄毛,活脱脱一只非主流黑煤球。身后跟着双方父母,一同来跟他们敬酒。
苏缺这桌都是节目组的人。
虽然不爽这家人拿着老大用命换的赔偿金给老二结婚,但大家都是成年人,在外都会给彼此几分薄面。
疏离的客气几句后,大家一饮而尽。
唯独苏缺稳稳坐着,酒杯一动未动。
井老二年轻气盛,当即不爽:“诶,兄弟。你啥意思嘛?一口酒不喝,不给面子?”
杨璟帮忙解释:“他刚到村里,正晕车着呢喝不下去,我来帮他喝。”
新娘看苏缺的眼神亮晶晶直勾勾的:“帅哥长得好像大明星哦,是不是哪部电视剧的男主角?我总觉得好像哪里看过你。”
“他就是我们节目组新来的实习生,帅哥都是相似的,可能跟那个大明星长得像吧。”
新娘不相信地在几人身上一扫:“那你们节目组的颜值有点高哦,这个小哥哥还有总跟着你们导演的那个大帅哥,平时我还从来没见过长这么帅的男人呢!还一次性来两个,可惜我已经嫁人了,唉,但凡你们早点来呢~”语音里不乏遗憾滋味。
敬酒被拒就算了,自己的新娘子在自己的婚礼上明目张胆狠盯着别的男人看,还不断说别的男人帅。
井老二平时在村里横行惯了,只觉得奇耻大辱,脸色跟他黄中带黑的发色一样难看。
盛满高度白酒的玻璃杯在桌面狠狠一磕:“我不管你是实习生还是大明星,来参加我的婚礼,就必须喝我的酒!”
那架势,跟港片里街头斗狠的HSH小混混有一拼。
苏缺不理他,转头看杨璟:“我休息的地方在哪里?”
杨副导警铃大作。
因为一路苏缺的好脾气配合,他差点了忘了圈内苏缺的威名,这是能在记者会上揍记者的主,可不会因为有摄像机在一边就收敛自己的脾气!
现在只是浅浅得罪新郎一家,再晚点可不知道捅多大篓子了。
他赶紧站出来圆场,不断说好话。打算拍摄暂告一段落,先把苏缺带走再说。
新郎一百个不愿意,不过背后有老头老太拉着,除了憋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瞪着苏缺,倒也没继续纠缠。
苏缺就要离开。
突然,院外传来刺耳的唢呐伴随着喧哗。
所有人向外望去。
十几个青壮举着“欠钱不还丧尽天良”白底黑字的横幅,手拿棍子铁锹等棍棒武器,凶神恶煞地闯入婚礼现场。
为首的青年张口骂道:“井阿德井老二,你们一家不是东西!把我姐打流产现在都下不了床,你们反倒开开心心办婚礼。老子今天就是来替天行道,让你们办个老壳婚!”
这是被赶跑的大嫂娘家人来砸场子了。
井老二低声唾骂:“老子就知道不会消停!”
扭头窜进厨房拿了把西瓜刀出来。
席上的小弟也纷纷拿出预备好的武器,气势不输地开始对峙。
井家二老老脸煞白,两股战战。
来参加婚礼的以村里留守的妇孺和老人居多,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皆惊惶的四散逃离。新娘一家也惊恐地躲进了房里。
有热闹可以看。
苏缺反而不急着走了。
青年还在骂:“一群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为了钱脸都不要,连怀胎五个月的孕妇都敢打,如今我姐的子宫保不住,以后孩子都怀不上。今天你们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们没完!”
“生不了孩子只怪嫂子她命不好。要是她命好的话,能把我哥这么快克死?”
井老二反唇相讥:“你小子也少在老子面前装大尾巴狼!说的大义凛然,你能比我高尚到哪去?你姐哪次不是偷偷把我大哥挣的辛苦钱支援你这个不争气的弟弟?要不就你天天在牌桌上输得都快当裤子了,还能有闲钱盖新楼?”
“你跑我这来闹,还不就是想要点钱还赌债嘛。当谁不明白你的小算盘?”
“你狗血喷人!我今天就剁了你这张颠倒黑白的狗嘴!”
两帮人火拼到一块。
杨璟纠结:“我们要不要过去劝劝?真闹出人命影响可就大了。”
他一个人也就算了。一整个节目组都冷眼旁观,什么都不做,传出去一定会影响到草莓电视台的声誉。
“你有铜皮铁骨?还是我有铜皮铁骨?刀剑无眼,我们还是先保全自己吧。”
苏缺挑了块宝地,视线开阔,不耽误看热闹,还能保证自己不被误伤。
“更何况他们狗咬狗,都不是好玩意儿。爱打打去,打死一个少一个祸害。”
他真心实意道:“有劝架的功夫,还不如早点报警帮他们打120呢。”
“……”
杨副导等节目组工作人员不敢靠近,看着渐渐激烈的战况如干锅上的蚂蚁,不断祈祷着警车快点到来。
突然一个六七岁穿得邋里邋遢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从屋子里跑出来。
看着打得难解难分的众人又害怕又期盼地四处张望。
杨副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期盼着打上头的众人没注意到小孩才好。
偏偏事与愿违。
小女孩原本迷茫的眼睛突然定在某处,像看到希望一样散发着光亮。
“舅舅,你是来接我的吗?我要妈妈,求求你带我去找妈妈!”
说着小女孩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里。
杨副导心头一紧,头脑发热的想过去把人拉住。
“诶,苏老师去哪了?”摄像师突然发问。
大家光顾着看打架,一个没留意,嘉宾居然溜得没影了。本来注意力在女孩身上的杨副导瞬间大脑空白。
本来现场就混乱,小孩子不懂事就算了,怎么嘉宾还跟着添乱?
他强制自己镇定下来:“但凡大脑发育健全的这个时候就不会主动往枪口上撞。苏缺老师大概嫌无聊先自己走了吧。”
他们身后就是一段离开井家的泥巴小路,想离开的话分分钟的事。
此时本来打得热闹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声。
不知谁喊了一声:“卧槽!砍死人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看向同一处。
错落的人腿间,杨璟等人看到了熟悉的白色登山靴。
现已被猩红的血液染成了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