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得一声,不知名重击突然而沉闷,迅速消弭在沉寂的夜里。
床上的人在不安分中起身,意识逐渐回笼,有初抚摸心脏,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失落正在消减分量。
有初掀开被子披上外套走到窗户外看,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隔壁突然开门又关门,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阳台。
罗桑转头,来人已经拆下马尾,黑发长长地垂在脸侧,皮肤在夜幕下白得有点渗人,看着人不说话就更古怪了。他率先开口,“吵醒你了?”
目光可及处没有新伤,其他地方看不真切。有初摇头,收回目光:“睡不着。”
“太晚了,快进去吧。”他望向她身后,门微微阖上,与隔壁紧闭的那扇门不一样。
狂风大作,转身预备离去的身影有点萧索,有初眺望阳台外摇曳的大树,神思又穿梭回那个绝处逢生的夜晚,耳畔温柔有力量的洞悉声不断交叠:“聪慧又心善的人最容易管闲事。”
做人要善良,可是好人不长命。
她站在原地低声问,“你去哪里?”
侧转的脸轮廓分明,他耸肩,“去我奶奶家借住。”无所谓的样子像是已经重复多次。
“你等等。”那眼眶未散的淤青实在碍眼,她将人落下小跑回屋里去了。
“……嗯?”罗桑面露疑惑。
明明他才是那条丧家犬,却有人浑身的丧气比他更甚。
“这个化瘀效果不错。”没多久,她从屋里出来,手里多了个瓶子,普通的白瓷细口瓶。
清幽香味丝丝可闻,他依旧打开瓶口轻嗅,藏红花气味酸涩甘甜,再度抬起的眼神满含探究:“这是哪儿来的?”
她放缓呼吸,面不改色慢慢说道,“我奶奶给我的。”
没有应声,而是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在无声的对视中作罢,他举起瓶子,“谢了。”
半晌后,重新躺回床上的人对着满室寂静重重叹气,“还是多管闲事了。”
那晚以后很多天,罗桑都没有回家,课倒是去上了,不过偶尔会迟到,常常在早读一半的时候姗姗来迟。
班上的同学对于迟到很包容,就像对他脸上的伤也是诙谐调侃,连最关注班级操行评分的老王都见怪不怪,谈及罗桑迟到扣分都只作客观陈述以及例行督导,没有像对其他同学那样费口舌催促。
就像此刻,早读铃起,高大挺拔的身影从后门闪现,周围同学相继鼓掌:“时间点掐得好准!真及时!”
“赶上了默写的前奏。”
“时间被你拿捏住了!”
“……”
罗桑匆忙坐下,在书包里翻找:“默写什么?”
“滕王阁序,王勃炫技之作。”
“你肯定没问题,只在错一两个和全对之间摇摆。”
记性不好的同学已经快速收回视线,继续临时抱佛脚,“……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有初从课本里抬头,见他眼周的伤已经完全消下去,看来那药效果甚佳。
他们两个在班里的交流很少,本都不是话多的人,有初已经没有初来乍到需要帮助的地方了,也不想谈论药的来历,所以非常乐于见到现在这局面。
不知谁小声说道,“谁有我们语文课代表牛,都要默写了还在搞英语。”
赵康时正拿着有初的测试卷记录作文名句:“这英语分数真的逆天。”
“你语文也是信手拈来啊。”赵康时是语文课代表,每次默写前都不多准备,每次都是全对。
很快大家都噤声,语文老师进来分发默写卷子了。
奋笔疾书后,默写检测很快结束。
满教室都是哀嚎,各种悔不当初。
“鹜字咋写来着?我都知道要考了还是记不住!”
“谁告诉我响穷什么之滨?”
“我又把阮籍他老人家的名字写错了。”
“……”
下午放学后,有初没有急着回家,因为和苏曼还有赵康时约好一起去操场背诵,不过她的目的主要是让赵康时帮忙看一下投稿的文章写得怎么样。
每天放学后大家可以选择晚自习或者回家自习,不过都是补缺各自薄弱环节,放学到晚自习的空档里,操场四处都是背课文、背公式、背单词的同学。
赵康时念了一会儿英语课文,自己听不下去了,“唉,我的口语可怎么办。”
苏曼坐在旁边的栏杆上,拿着各种颜色的便利贴,寻思着在书本上标记,“到时候押题吧,逮着几篇死死模仿。”
“我可不可以去你家客栈,找外国人练练啊。”
“劝你不要浪费那个时间,其实不是外国人都来自英语国家,而且他们有的口音也很重,碰到个澳洲口音你学不学?”
可是她的美音还挺正,赵康时有点纳闷音,“那你咋学的?”
“我运气好,小时候碰见好的沙发客教我,我爸用住宿费跟他作为交换。”
“那我也去碰碰运气?”
“去吧,我家客栈开到扎尕那了。”
“这么远……”他低声哀嚎,“去或者不去,那是个问题。”
相比其他地区,这边英语教育资源匮乏,主要靠学生强大的应试能力,只是碰到口语测试就都不行了,大部分人都选择在别处补回来。当然也有一两个极具语言天赋的同学,靠模仿录音机里的口音自主练就流利纯正的播音腔。
有初将自己的文章递过去,“这个问题想不通就别想了,帮我看看这个。”
“你这不像是随笔,是要参赛吗?”
“差不多。”这边旅游运营方案,这是一部分文案
赵康时对于西北文学很有自己的见地,她听得很认真,“实在太谢谢了。”
苏曼张大嘴巴:“哇,有点厉害。”
赵康时抬起头来,“谁?”
“你们两个,我连把作文写完都费劲。”她感慨人与人的不同,突然疑惑地问赵康时,“你以后就考中文系了吧?”
有初拿回文章自己琢磨,他也低头继续看着英语课本,半晌才回答,“我也想啊,但是吧,得先赚钱才能谈理想。”
头顶飞过一个人影,几人吓得抬头,罗桑不知何时从栏杆那头翻过来,身形颀长,后面跟着几个男生。
栏杆上的苏曼差点飞下来,一手拿住本子一手抓紧栏杆,堪堪稳住身体,惊魂未定,“怎么不打声招呼啊!吓死人了!”
罗桑虽然几天都在外面,但是从随堂检测不错的成绩来看,回不回家影响不大。
从学校到家里的路线,有初早已熟记,每天独自上下学,已经慢慢摸索出哪条路适合晴天,哪条路刮风天有楼房挡风。
边想边回家,有初走到家属院附近,发现从院门口到楼道的寻人启事都翻新了,还是一串长长的名字。
照旧吃晚饭,应奶奶迟迟没有动筷子,有点苦闷地自言自语:“坤子又要开始撵人回来了。”
“他在他奶奶那里。”有初给她布菜,老人家不能忍受自己碗里剩菜,很快就会吃掉。
应奶奶目光微茫,“可是他奶奶不在了。”
“啊?”她也跟着迷惑了,“那他怎么说去奶奶家?”
老人家品味过来,放下心来,“你是说奶奶家里啊,应该房子还空着吧。”
“嗯,我每天在学校里看他挺好的,您放心,学习状态没受影响。”
“我知道。”应奶奶点头,念叨的样子似乎还是有点放不下心,“有时候这才是问题,总要有个人受点影响。”
晚餐是茄辣西、回锅肉和清炒油麦菜,有初上了一天课,吃得倍儿香,“嗯?什么意思?”
看这迷茫的傻样,应奶奶觉得自己得好好给她上一课,“如果一个人就想让你生气,你怎么办。”
“我离远点啊。”惹不起总躲得起。
“不是,我是说,如果不得不面对呢。”
“那就……忍着?”
“越忍越来劲呢?”
“那就揍一顿?”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你这孩子真虎。”应奶奶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得要装着生一次气。”
她捂着脑袋,好像悟到了:“您的意思是,如果不生气对方就不会善罢甘休,对吗?”
终于满意点头,“孺子可教也。”
举手拿出勤学好问的姿态,“如果装生气还不依不饶呢?”
“那就真生气,借故不往来。”应奶奶就事论事地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再次叹气,“可是有些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
有初索性把话说开了,低声问,“罗叔叔为什么想要罗桑生气?”
“有气也不乱朝人发,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人非圣贤,肚子里憋着一股气总得有地方发吧?”
“罗叔叔的气从哪里来呢?他的烦心事解决不了吗?”
应奶奶看了她一会儿,要换别的事她就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糊弄过去了,但这事不说清楚小孩子容易走漏风声,那就是大事故了。
她起身检查窗户是否关紧,回到餐桌,“老婆跑了谁不生气。见着外面新张贴的寻人启事了吗?”
“你是说兰姨?”有初瞪大眼睛,兰姨出走她以为就是感情不和睦,一直没把寻人启事和她联系到一起。
“所以她让你保密,坤子抓得紧。”声音越压越低。
隔天上学的时候,某张告示被大风吹在脚边,她弯腰拿起来,照片里的人是寻常家庭主妇的装扮,黑白印刷也挡不住眼底的迷茫与无力。和印象中的面貌判若两人,无论是初见时求职的谦逊执着,还是后来的温柔洒脱,都是从容自信地应付所有事务。
拇指在纸上摩挲,怅然地低喃:“原来,一个人眼里的神采真的可以改头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