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如霜,好风如水。
秦负雪一身白衣,在院中练剑。一套剑法酣畅淋漓地宣泄而下,剑势连绵不绝,直让人眼花缭乱。
“好剑法。”
一直立在一旁的楚怀眠默默看完了整套剑法,才鼓掌道,“不知为何,你的这套剑法教我看着,颇有些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的奥义。”
秦负雪收了剑,取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才有些惊讶地看了眼楚怀眠,说道,“你倒是好眼力。”
楚怀眠收了折扇,从阶上走下来,道,“今天是上巳节,你怎么不出去逛逛?”
本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秦负雪竟然愣了一下,思忖半晌才道,“家母不喜热闹,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楚怀眠闻言,将披散着的外袍系好,道;“那不知我今晚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秦姑娘出去一游?”
秦负雪想了下,左右今天也无事可做,遂点了点头,“走吧。”
虽然已是夜间,但是街道上人群的热情不减,甚至比之白天有过之而无不及,客商们卖力的吆喝着各家的新奇玩意,缤纷的灯火将黑夜点亮。
两人走到一处卖糖人的摊位,上面的糖人被做成各种动物模样,整齐的码成几排。
“你看这个,像不像小二?”楚怀眠指着一个老虎样式的糖人问道。
提到小二,秦负雪的唇边也溢出了一丝浅笑,道,“也不知道阿大和小二怎么样了?”
楚怀眠道:“以后有机会再回去看看它们。”
秦负雪故意挤兑她,“到时候没准人家都把你忘了。”
“嘁。”楚怀眠嗤笑一声,“它敢。”
说罢,置气一般狠狠地咬了一口糖人,将半个虎爪咬得嘎嘣作响。
秦负雪侧了侧身子,不想承认认识此人。
楚怀眠目睹了她的小动作,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不准走。”
触手一片柔软,旋即便是一阵剧痛。
几乎是同一时间,秦负雪就条件反射地伸手扣住她的手,往反方向一掰,拇指按住她手腕上的命门。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陷入沉默。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伤你。”秦负雪缓缓放开了楚怀眠,看着她青紫的手腕,有些愧疚地说道。
楚怀眠苦笑着摆了摆手,“是我冒犯在先,也是罪有应得。”
秦负雪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又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糖人,付了银子之后,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楚怀眠。
楚怀眠:“这是何意?”
“赔你一个”
方才那一下,之前的小老虎不慎掉在了地上。
“这不是老虎。”楚怀眠提醒道
“没有老虎了。”秦负雪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素手微扬,在狸奴的额头上雕出个“王”字,又浅浅在身上绘了纹路。
看上去竟与之前的糖人无异。
楚怀眠忍不住抚掌大笑,道,“都言照猫画虎,看来有点道理。想来也是,那小贩何曾见过真的老虎,不过是依着猫的模样润色而成罢了。”
笑罢,却不去接那糖人,只看着秦负雪道,“可是我现在不想吃了,不若负雪替我吃了吧。”
秦负雪苦恼地皱了皱眉,她确实觉得此事是她有错在先,只差一点,楚怀眠的手便被她废了。念及此,秦负雪便也不再犹豫,檀口微张,含住了一只耳朵。
甜腻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却意料之外地不惹人讨厌,秦负雪微垂着眸子,克制地等待整个耳朵化开。
“吃完,不许剩。”
“哦。”
蓦地里,夜空中“啪”的一声炸响,一朵一朵绚丽的花在至高点将自己绽放,又在绚烂中归于寂静。流转的光华倒映在秦负雪黑亮的瞳仁中,她少时便从书中知道了烟花,却从未想象过书上寥寥几句介绍,原来竟是这样惊人的美丽。她静立在拥挤的人海中,遗世的清冷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她一瞬不落的看完了整场烟花,喉咙微痒,竟忍不住又低头吃了一口甜。
她在看烟花,楚怀眠却在看她,她站在人群中,却清隽秀雅,漫天的火树银花仿佛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陪衬,宛如群星簇拥着高空冰轮。
楚怀眠静静地将秦负雪的举动收于眼底,半晌才轻声道,“依着上巳节的风俗,这天人们要临水宴饮,我们顺便过去走走吧。”
正如楚怀眠所说,两人沿着溪边一路走来,竟是万家灯火,文人墨客们把酒言欢,时不时接着醉意吟出几句诗句,不拘格律,兴尽之言自有一番独特的韵味。楚怀眠找船老大租了一艘船,和秦负雪枕臂躺在船头,悠悠地顺流而下,满天清辉似乎就在身下,咫尺的推杯换盏似乎又一声声变得遥远了起来,微风送了一阵阵酒香,闻着闻着竟有几分熏然。
秦负雪只觉得似梦似幻,忍不住偏头去看身旁唯一确定的人,这么久了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这个人,只觉得她眉毛秾艳锋利,却偏偏长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她继承了那人的柔美,却又任由幽州的烽火在这柔美之上增添了几分锐气。
非常耐看的一张脸。
“负雪这是第一次下山吗?”
“以前偶尔会随师兄弟们下山采买,不过走这么远倒是第一次。”
楚怀眠微微颔首,道“玄天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能培养出负雪这样的弟子,想必非同凡响”
“燕姑娘说笑了,我们不过小门小户罢了。”
许是今晚月色太美,秦负雪难得有了几分倾诉的心思,她微阖着双眼,道,“我们宗门传承至今不过四代,前朝大旱八年,江南境内一度赤地千里。很多百姓被迫背井离乡,祖师婆婆心善,不忍百姓流离失所,便变卖了家产带着他们南下寻一条生路,后来就在这里开宗立派,就此扎了根。”
“一晃也是很多年。”
“来我们宗门的,多是苦命人家,比不得别的宗门家大业大,我们能够偏安一隅便很知足了,所以宗门向来也不怎么参与江湖的是是非非。”
“不过宗里景色很美,每年春天,山涧里百花盛开,小时候我练剑练得累了,就常躲去哪里偷懒。”
楚怀眠想象着小秦负雪偷懒的画面,也跟着笑起来,“躲到那里,不会被发现吗”
“有时候不会,有时候会。”秦娴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撞上她病情发作,会被罚在祠堂跪上几个时辰。
“原来负雪那么小就开始练剑,难怪现在剑术那么好。”
“我刚去幽州的时候,力气小得连三石弓都拉不动,跟着姨母练了很久,才勉强有点样子。”
秦负雪心下一动,道“堂堂天潢贵胄,你为什么要跑去幽州那么危险的地方?”
楚怀眠笑容淡了淡,“其实幽州没有不好,苦是苦了点,不过至少那里的空气是自由的。”
“负雪,出来这么久你想家吗?”楚怀眠看着月亮喃喃地道
“有一点。”
“你呢?”
楚怀眠沉默了下,家吗?如果幽州算得上的话...“也有一点。”
秦负雪感受到她忽然的低落,以为她在担心追杀的事情,想了想劝慰道,“我答应过你,在你的人找到你之前,会保护你的安全。”
楚怀眠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忽然余光扫见了什么,坐起了身子仔细看了看,指着远方两道身影,道,“你看那边。”
秦负雪循声看去,她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谢影和谢婉二人,四周人声鼎沸,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能瞧见灯海之中,谢婉倚在谢影的怀里,气势汹汹地吻上了她的唇。
“原来如此。”楚怀眠用折扇轻击了下手掌,“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说得清了。”
这对主仆,行为举止处处透着怪异,原来竟是一对儿。
“她们...”秦负雪欲言又止,显然还在消化这个事实。
楚怀眠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大小姐只怕是偷跑出来的。”
楚怀眠见过谢婉摆弄算筹,那么复杂的算术,她用棍子摆弄几下就可以算出结果,比账房的先生算账还快,再加上她姓谢...没想到那么古板的一家人竟然养出了个敢和奴婢私奔的大小姐。
“可是这样的话,阿影又怎么会连医馆都舍不得去?”
想到她们二进院的宅子,和谢婉刚刚学会的做饭,楚怀眠默了默,道,“或许是阿影不想让谢婉过得那么辛苦吧。”
秦负雪讥讽地笑了一声,没忍住有些刻薄地道,“不过如此。”
说着,秦负雪眉眼间有戾气一闪而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但却被楚怀眠敏锐地捕捉到了,楚怀眠很好地将惊讶掩饰住了,只饶有兴致地眯了下眼睛。
两人回了院子,秦负雪却没有多少困意,足尖轻点,便飞身落在了屋檐上,夜间的一幕幕又重新涌上了心头,糖人、烟花、行舟、还有交缠在一起的谢婉和谢影,最后又定格在分别前的那一幕。
“负雪”
“上巳节还有一个习俗,人们在这天要互送礼物。”楚怀眠忽然叫住了秦负雪,自身上摸出来刚刚买好的东西。
是一根红色的剑穗。
秦负雪横起裁冰,乌云隐蔽了月光,可她还是见那红色看得清楚,那流苏一下一下,在黑暗中鲜活地晃来晃去。
秦负雪握剑的手动了动,心下有些复杂。
多少年了,这寒铁陪着自己从春入秋,又自冬到夏,它杀过人也饮过血,这样冷冰冰的东西。
刚刚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剑也有温度。
秦负雪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拿出酒囊喝了几口非欢,任由苦烈的味道一点一点将口腔中残余的甜香吞噬,无声地呵笑了一声。
负雪裁冰,要什么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