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巍峨宫城在夜色中沉寂着，仿佛一只匍匐在地上的巨兽，收敛了爪牙，静静地沉睡。而那些诡谲的隐秘的勾心斗角却如同地下的暗流，在黑暗的掩饰下无止无休地流淌着。

忽然，一阵嘈杂打破了这份安静，官道上一名男子形色匆匆地疾行，旁边的内侍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眼神恭敬地垂在地上，只余光隐约可见男子身上的飞鱼纹饰。

到了殿外，候在一旁的范坚早就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看见梁亘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尖细的嗓音中是藏不住的焦灼：“哎呦，我的梁大人，你怎么才来啊？”

“里面怎么样了？”梁亘取下随身佩戴的配刀递给一旁的内侍，微微拱手，“劳烦公公通传。”

“情况有些不妙。”范坚四下瞅了瞅，压低了身子小声说道，“王上从诏狱出来就急宣了文侯和鸿胪寺卿，在这个节骨眼上，怕是西凉那边要出岔子。”

“又是秦负雪那个妖女！”梁亘脸色难看得要命，自从接到范坚的传信他就马不停蹄地进了宫，西凉一事，本来都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当年雍州之乱，所有人心中都憋了一口恶气，忍了三年好不容易熬到王上登基，眼看就要熬出头了，谁知道半路又杀出个阴魂不散的秦负雪。这文侯不是行伍出身，对西凉用兵一事一直颇有微词，要不是上面圣意明明白白的在那压着，恐怕早就跳出来捣乱了，如今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早朝了，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在朝上议? 这时候王上宣了主和的文侯和掌四夷朝贡的鸿胪寺卿，其背后用意不言自明。

“梁大人，王上叫你进去。”

范坚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梁亘的肩膀，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心知成败在此一举，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一搏。梁亘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整了整衣裳，跟在内侍后面进了殿。

殿内，一身常服的楚怀眠端坐在龙椅上看着手中的书册，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一旁的香炉里袅袅淡出些许提神的香气，不浓的味道却搅得梁亘心烦意乱。

“臣梁亘，参见王上。”

楚怀眠：“起来吧，赐座。”

“谢王上”梁亘内心焦灼，耐着性子在内侍搬来的矮凳下撩袍坐下，甫一坐定便直起身进谏道，“王上，”

“梁大人稍安勿躁，此事先听听文侯的话。”对于梁亘的心思，楚怀眠自是一清二楚，不待他说完便出声打断道。

梁亘这才好像注意到一旁的文侯，有些敷衍地拱了拱手，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愿闻文侯高见。”

文侯上官治对梁亘的无礼看在眼里却也没多计较，不同于梁亘这些燕云系自幽州就一直跟着王上，她是三年前自王上回京后才自荐而来的，再加上文武殊途，故而虽然同为有着从龙之功的新贵，但在政见上却一直不怎么合得来，更何况...上官治微垂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哂意，这朝堂一直也需要制衡不是吗？

“启禀王上，臣以为，西凉一事，目前我们宜和不宜战。”

“哦，此话怎讲？”

“臣以为，理由有三。其一，先王在时，朝中深陷党争之患，百官互为仇雠，彼此倾扎而无心政务。加上江南地区连年天灾，致使国库不丰，如今王上新君初立，正当拨乱反正，休养生息，此事大举刀兵，时机恐怕不太成熟。”

这一点是说到了楚怀眠心坎里，方才读了上官治呈上来的户部卷宗，国府亏空的程度确实让人大吃一惊，加上楚怀眠自己就是经过了惨烈的夺嫡之争九死一生才登上王位，这些年朝廷里是何等的乌烟瘴气她自己再清楚不过，此时攻打西凉，若是赢了，虽能解一时意气，但也虽胜尤败，倘若输了，恐怕会动摇国本。

楚怀眠沉思许久，才点头示意上官治继续说下去。

“其二，西凉游牧民族骁勇善战，打，臣以为，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

“简直一派胡言！”梁亘早就看林治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不顺眼，如今听到她如此诋毁燕云铁骑的战力更是忍无可忍，起身沉声道。“文侯所言，臣不敢苟同，当年幽州据守孤城，尚能与西凉对峙十余载而不落下风，如今王上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王令所到之处，我燕云铁骑必能所向披靡，扬我国威。嗟尔西凉，蛮夷不化，屡屡出兵挑衅，犯我荆楚，若是不给他们一点教训尝尝，恐怕会成为我荆楚的心腹之患。”到底是铁马冰河杀出来的悍将，虎目一瞪，一番话说得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梁大人此言差矣，”上官治虽然文弱，面对梁亘却也凛然不惧，正了正衣襟侃侃道，“幽州军民抗敌多年、忠肝义胆我上官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但是当年幽州之乱致使燕云骑元气大伤也是不争的事实。”

幽州之乱四字一出，连楚怀眠也忍不住皱了皱眉，梁亘更是双目赤红眼眦欲裂，死死地盯着上官治，一旁的鸿胪寺卿不着痕迹地往外移了移，生怕被十三司统领的怒火殃及池鱼。

好家伙，鸿胪寺卿咂了咂舌，官场上混的哪个不是人精，有些事情不用明说只暗地里一琢磨也知道哪里犯着忌讳，敢这么大咧咧提出来的满朝文武掰着手指头数也没几个，真不知道该说文侯这是直言不讳还是恃宠而骄，想到这鸿胪寺卿不禁心里暗暗叫苦，这两位都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这神仙打架的热闹可不是谁都有命看的。

幽州啊，楚怀眠闭了闭眼，一晃神竟然也三年了，那些背叛，猩红，残垣和火焰，从来都刻意地不去回忆，却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忘记，在每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那些辗转入梦的故人旧事，都成了刻骨铭心的梦魇，历经岁月的洗礼被打磨成一根针，掩映在胸口的那道刀疤之下，虽然不复尖锐却也钝钝的疼。

“老子宰了你！”梁亘飞身上前，单手揪起上官治的衣领就把她从矮凳扯了下来，只恨的咬牙切齿。

“够了！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楚怀眠想起旧事心下烦闷，又被两人吵得头疼，当即沉下脸色道，“上官大人先说第三点。”

“是。”上官治心有余悸地将自己的衣领从梁亘手中解救出来，暗骂跟这群粗人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又正色道，“其三，臣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又是魏国...”楚怀眠心下一动，秦负雪苍白虚弱的脸庞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人痛得口吃不清也坚持要提醒自己小心魏国，短短几个时辰这个小国被接连提起，虽然近年来国一直安分守己，但楚怀眠心里却也不禁泛起了嘀咕。

大殿一时间有些沉默，方才针锋相对的几人也识趣地噤了声，静静地等着圣意的裁决。

良久，楚怀眠才出声打破了寂静，“文侯所言言之有理，不仅荆楚需要休养生息，燕云也需要休养生息，若是此番荆楚和西凉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最是再好不过了。”

楚怀眠：“鸿胪寺卿”

“臣听旨。”

“着手操持与西凉修盟的一应事宜吧。”

鸿胪寺卿正色道；“臣领旨，臣这就去与西凉使臣接洽，必不辱我大楚国威。”

楚怀眠微微颔首，视线在一旁的梁亘身上转了几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梁亘，孤把幽州交还给你，五年，孤要看到一支燕云新军。”

梁亘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此事至此已是木已成舟，心知王上此举已经算是让步了，只好垂首应下，心中却暗暗较劲，何须五年，三年时间，一定要让上官治，要让天下人重新认识燕云的威名。

出了殿，范坚看见梁亘的脸色心下就是一沉，却仍是不甘心地问道，“如何？”

梁亘没有说话，但有时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范坚忍不住恨恨说道，“早知秦负雪是个祸害，却也没想到，经过三年前那事之后，她竟然还能对王上有如此大的影响。”

听到秦负雪，梁亘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既然知道是祸害，那就别留着了，有些仇，三年了，也该讨回来了。”

殿内，楚怀眠负手而立，沿着墙上悬挂的江山社稷图细细看去。忽然，烛火微晃，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出现，抱拳跪立在堂下。

“她怎么样了？”楚怀眠似乎对来人毫不意外，身都未转淡淡地问道。

“有些发热，狱卒怕出了岔子，已经叫了大夫上了药。”

“只是..”黑衣人声音有一丝迟疑

“嗯？”

“属下要不要派几个人过去盯着她，有人要杀她。”

“派白虎过去，不过不是保护她，给孤盯紧了她，必要之时，白虎该知道怎么做。”

“是。”王令已下，黑衣人声音毫无波动地应下了，仿佛刚才的求情只是一场错觉。

“还有...”楚怀眠的目光在魏国顿了顿，纠结了半晌，才继续说道，“让玄武去魏国，打探一下虚实。”

黑衣人领了命，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

“怀眠...”秦负雪陷入昏迷前的呢喃又飘入脑海，一整个早上都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帝王，“秦负雪，孤到底，还能不能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