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
泽县县政府后院戴固招呼了两个身材偏瘦的伙计，拿了一根粗粗的绳子。
绳子一端绑在其中一个人的腰上，另一端则固定在自己身上，随后重心下降后撤步，像人形磐石一样立在那。
他说：“ 下去吧。”
瘦一点的伙计一点头扒着枯井的边缘，小心往下挪。
距离枯井远一点的地方，屈子涵坐在让人刚搬来的椅子上，神情淡漠的品茶。
再远一点的地方，白鹿竹和宋羽涅并肩站着。
白鹿竹左手上盘踞着蜈蚣多多，多多一动宋羽涅肌肉不自觉绷紧。
白鹿竹见了觉得好笑，解释了一句：“多多非要来看一看，昨天到底是谁打扰它睡觉，一会儿人捞上来它看着了会自己回去。”
宋羽涅听了下颌绷紧微微点头，看枯井得到眼神充满期待。
“老大！”井底传来声音。
戴固扯着嗓子问：“怎么样？捞上来了吗！”
“捞上来了，老大，但是……”
“里面还有一个！”
戴固猛然看向屈子涵。
茶杯在桌上轻碰，她脸色像是被拿掉剑鞘的剑，寒光乍现：“弄上来。”
在她身后，白鹿竹和宋羽涅对视一眼神情同样凝重下来。
半盏茶后，枯井里的两个尸体都被捞了上来。
一具男尸，一具女尸。
女士身穿粗布窄袖便衣，右手皮肤黑涨，虎口处有明显被虫咬过的伤口。
显然，这具女尸就是偷窃白鹿竹玉佩的盗贼。
白鹿竹玉佩也这具女尸的衣襟内被翻出来。
白鹿竹凑近男尸，一打眼她就觉得非常不和谐，但又不知道哪不和谐。
白鹿竹歪着头又往前走了几步。
屈子涵问：“怎么了，你知道他是谁？”
白鹿竹蹲在尸体面前：“不知道，但他很奇怪。”
“哦？”
白鹿竹上手摸了一下尸体衣服的料子，虽然上面满是泥泞但还能看出料子的质感绝不是普通人穿的起得到。
多多从白鹿竹左手上爬到尸体头上，钻进尸体头发里，它喜欢吃脑浆。
在它消失在一团污糟前，白鹿竹眼疾手快抓住它得到尾巴。
死人的脑子吃不得，会闹肚子。
突然，白鹿竹视线落到男尸用来束住头发的发带。
一条起毛边得到麻布。
大脑仿佛一到灵光闪过，白鹿竹顿时明白她感觉的不协调是怎么回事。
时刻关注她的宋羽涅发现她眼神的不对，半蹲在她身边侧头问她：“你发现了什么？”
白鹿竹指了一下拽了一下男尸身上的衣服，刚打算说话，站在一旁的戴固开口道：“这人身上的衣服我见过。”
白鹿竹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转而吐出另一句话：“哦？”
戴固目露可惜：“这衣服是华裳华裳轩秋日新款，足足要一两银子，我本想买来去城东相亲时穿，结果没有我的尺码。”
白鹿竹视线从戴固比这个男尸至少宽三倍的肩膀上仓促滑过。
嗯……她完全理解为什么成衣铺子没有戴固的尺码，想也是购买的人不多。
宋羽涅问：“他的衣服有问题？”
白鹿竹道：“衣服本身没问题，但穿在他身上就有些问题，你看他的发带。”
宋羽涅和戴固同时凑上去，白鹿竹视线顿时暗了下来，这俩人把白鹿竹头顶的光全都遮住。
“粗布带，有什么问题吗……”戴固搓了搓手，看白鹿竹的眼神充满求知欲望。
再看宋羽涅，精明外形的眼睛内部也是迷茫。
白鹿竹心中叹气，解释起来：“这件衣服价值一两，买的起穿的起这样衣服的人大概率不会过得太拮据，生活质量不错的人又怎会用粗布束发。”
“还有他的头发……”白鹿竹扒开覆盖男尸头发最上层的头发：“干枯毛躁，不像是衣食无忧的人。”
“问题来了，他为什么会突然有钱去买一件超脱自己原本生活质量的成衣。”
“哦！”戴固夸张长大嘴巴，恭维道：“白大夫不仅看病厉害，查案也这么灵敏。”
被这一张神似钟馗吓哭鬼神的脸恭维着，白鹿竹心里压力还是很大。
右臂里的小蛇蠢蠢欲动，被白鹿竹按住。
为了不让戴固继续在这而丢人现眼屈子涵打发他去衙门把现场情况汇报给县令。
“在找个仵作和画像师过来。”
仵作验尸是必须的，画像师只有在尸体身份不名时来给死者画相，以便查明死者身份。
白鹿竹蹲在尸体前转头面对屈子涵，眼里是从容不迫的自信，“夫人，不必劳烦衙门中的仵作跑一趟，验尸这活我做惯了？”
“嗯？”屈子涵眼神疑惑。
白鹿竹道：“母亲去的早，把我托付给了瞎眼仵作这些年跟着学了些手艺。”
验尸是一个严肃的事，屈子涵没有轻易让她动手验尸：“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有把握？”
白鹿竹挂着淡然笑容，圆溜溜的眼睛里是对自己能力的强烈自信：“当然，就跟我来之前就有把握把你治好一样。”
屈子涵短暂沉默，坐回座位。
戴固极有眼色拿了纸笔。
筷子细的毛笔拿在他手里像是捏了跟狗尾巴草。
白鹿竹拜托宋羽涅到她房间把药箱拿来，药箱的最下层放着她用来验尸的专门器具。
看到这套专业东西，屈子涵冰冷严肃神情放缓，腰部贴到椅背上。
白鹿竹戴上手套，有些娃气的脸完全沉下来。
清澈到好似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睛扫过尸体的每一寸。
不放过任何丝毫细节。
白鹿竹先是根据男尸的皮肤颜色、皮肤弹性和关节僵硬程度推测出他的死亡时间。
白鹿竹：“死者的死亡时间是三天前子时 。”
白鹿竹又去检查死者的头。
手往下一探，是一件干涸的血渣。
轻轻把尸体的头抬起，剥开被泥土附着的头发。
暴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白鹿竹眯着眼认真观察伤口的边缘。
“枕骨凹陷，伤边缘呈现不规则，初步判断钝器所伤。”
手继续拨开头发仔细观察严防漏查，突然手指触碰到一坚硬东西。
是一片砖头碎片。
白鹿竹眼睛一转问刚才负责下去捞尸的伙计：“枯井下面有砖头吗？”
那人想了一下摇头：“没有，下面全都是一些烂泥和叶子树枝。”
这样的话这块砖头碎片就很有可能是凶器。
白鹿竹道：“凶器疑似砖头。”
头部检查完白鹿竹用打开尸体的衣服。
尸体整个胸腔暴露在外，肋骨一根一根的分外明显，且有许多不致命深深浅浅的疤痕。
单从这些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疤痕上看，这个人好似是一个做苦力活，日子过得清苦的人。
这个发现更证实白鹿竹之前说的话。
继续往下查，白鹿竹捏住这人的脚。
他的脚上有冻疮反复发作留下的伤。
这是一个常年穿不暖的人。
“全身无明显外伤判断致命伤为脑后钝器击打造成。”
验尸到这里就算完成了。
屈子涵一个眼神递给戴固。
戴固把验尸报告别到腰间，大手一挥立刻有人拿着早准备好的木板车把无名男尸和偷窃贼扔上车。
戴固抱拳向屈子涵和白鹿竹告辞。
宋羽涅有些疑惑看着白鹿竹。
白鹿竹不太懂宋羽涅在疑惑什么。
等屈子涵走后白鹿竹问宋羽涅：“怎么了，你好像有什么事要说。”
宋羽涅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没有跟戴大哥去衙门。”
白鹿竹轻轻转头，她清澈的眼睛洞察一切，她明白仗剑侠义的宋羽涅问什么这么问。
无疑是以为她跟他一样有一颗侠义之心，遇不平之事就会拔刀相助，遇到案件自然也会上赶着帮亡者查明真相。
但……
“我只是个仵作，只会验尸不会查案。”
白鹿竹眼睑下垂轻飘飘道。
宋羽涅闻言一愣，话虽如此，但他总感觉哪里不对。
晚上，在公廨忙了一天的泽县县令平百弼总算踩着星辰回来。
正赶上吃饭。
饿的他官服都没换下，匆匆洗了手就进席。
屈子涵默默坐的远了点。
噗噜噗噜吃了一碗饭，平白弼才靠在椅背上舒服叹慰出声。
“唉，这一天可忙死我了，尤其是你们送过来的那个无名尸体。”
白鹿竹夹菜动作一停，现在还是无名尸体，说明这人得到身份还没被查出来。
屈子涵道：“哼，衙门养了这么多人一到关键时刻就不管用。”
平白弼嘿嘿一笑没有反驳：“唉，倒是有人上门提供线索，说在红袖添香见过他。”
红袖添香，泽县最大的花楼，据说里面有能掌上舞的名妓。
屈子涵问：“去查过没？”
平白弼：“查过，好几个姑娘说见过他还伺候过她 ，但就是不知道这人是谁，一问做什么行当就支支吾吾。”
“而且点的是便宜的清馆，只陪酒。”
白鹿竹原以为这人突然买了新衣，很有可能是突然得了一笔巨款。
穷人乍富，必然会穷尽奢侈，把以前没享受过全都享受殆尽，整个人通常会表现的非常豪气，一掷千金。
不买对的只买贵的。
去花楼只点了最便宜的清馆陪酒，这样的行为显然不符合白鹿竹对他最初猜测。
“怪。”白鹿竹突然出声。
桌上三人视线转到她身上。
平白弼追问：“白大夫觉得哪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