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在阿斯加尔医疗中心一连待了三天。

席宸死皮赖脸的不走，阿斯加尔医疗中心的医生没人敢下逐客令，柏也无可奈何，好在这人除了待着碍眼之外，没再做出其他出格的举止。

大部分时候，柏躺在病床上补习功课，席宸坐在沙发上看书，两个人并没有太多交流。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杉气息，令柏感到一种违心的舒适。

他悄悄看了眼歪倒在沙发上、用一本经济学罩住眼睛、正在打瞌睡的席宸，席宸领口因为侧歪的姿势敞开，露出后颈部位用医疗胶带包扎起来的腺体。

无需医生解释，柏也知道自己此刻之所以安然无恙，得益于席宸的信息素安抚。

令他略感惊讶的是，席宸居然采用了提取信息素为他注射这种迂回的办法——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强行标记，这似乎才更符合塔利亚家族一贯强势的作风。

“我想好好待你……”

这句话兀然在柏脑海中浮出，他心脏微微一紧，莫名感到一阵不大适应的焦躁。

事实上，他并非不愿与席宸和睦相处，只是经过先前的针锋相对，如今骤然妥协下来，就好像在向对方认输一般……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

……

床边的手机发出一声震动，柏看过去，见是外公给自己发来了一条消息。

外公平日里时不时会给他发消息——就像所有刚学会上网的老人一样，温斯公爵习惯用日常对话的节奏对待网络聊天，柏一天要收几十条来自外公分享的鸡毛蒜皮：今天吃了什么、钓了多久的鱼、皇家陵园的风景……

他隔三差五给外公回复一句，权当报个平安。

但自从昏迷住院后，就把这事儿忘了。

柏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见外公发的是：小柏，怎么没有回话？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往上划了划，看到最近的几条，温斯公爵似乎是察觉到柏长时间没有回应，一反常态地接连发了好几条问句：学业忙不忙，在学校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甚至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

柏盯着聊天记录，沉默了一会儿。

自他接受Omega手术后，出于对这个话题的回避，温斯公爵很少询问他的生活，祖孙俩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以往平淡的闲聊。

柏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把自己住院的情况告诉外公。

只是……如此一来，外公必然会向女王讨个说法，奥辛自不必说，席宸恐怕都免不了要亲自到金彬区走一趟，安路易斯与塔利亚之间本就因联姻而颇有些罅隙的关系，恐怕也会更冷一些。

柏坐在病床上盘桓了片刻。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柏吓了一跳，低头看去，竟是外公拨过来的。

多半是放不下心，见柏迟迟没有回复，索性直接打电话过来。

柏将电话接起来。

电话铃声吵醒了睡在沙发上的席宸，席宸坐起身，在听到柏接起电话的第一句“外公”后，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无论是出于利益还是愧疚，塔利亚家族都并不想让这件事传到温斯公爵耳朵里……只是嘴长在柏自己身上，他们没有立场，甚至也没有手段去逼迫柏将这件事完全瞒下来。

席宸目光微垂地看着柏，似乎想阻劝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口。

柏淡淡扫他一眼，继续与外公的对话：

“我最近很忙。”

“当然是在……忙学业，你知道我中途转到这所学校，要补修多少门课程？你还好意思问。”

“不需要家教。”

“真的没发生过什么……你每天都发那么多条消息，我也不能每条都回复。”

“知道了，我以后会时常看一眼的。”

“还……可以。”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没事。”

“好的，再见。”

电话挂掉，柏抬头看向席宸。

两人相互沉默了片刻。

席宸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夹杂着疑虑和困惑，似乎想询问柏为什么没有将发生的一切告诉温斯公爵。

柏放下手机，目光垂下来。

就这么安静了半晌，柏淡淡说：“跟我外公说了又有什么用，对我现在的境况有任何助益吗？也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一团糟罢了。”

席宸略显复杂地看着他，在缓慢松了一口气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愈发强烈的亏欠感。

他低下头，淡淡道：“我以后会补偿你。”

柏轻嗤一声，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拉起被子躺下，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儿。

而席宸却搬了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来。

柏立刻从被窝里起身盯着对方：“你干嘛？”

“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

“什么事？”

席宸犹豫了半晌：“关于奥辛，他……”

话没说完，席宸看到柏的脸色当即起了变化。

他连忙放缓声音：“你知道奥辛姓什么吗？”

柏不耐烦地撇开视线：“跟我有什么关系？”

席宸：“他姓加西亚。”

柏皱起眉头，微微愣了一下。

*

但凡了解过帝国近代史的人，对加西亚这个姓氏都并不陌生。

当初猫头鹰教会大张旗鼓反对路德皇帝的平权措施，掀起西魔法帝国一场腥风血雨的灾难时，加西亚和其他几个世家参与其中，曾公开向猫头鹰教会投诚。

而待路德皇帝将猫头鹰教会剿灭，所有投诚的世家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清算。

夺爵、判刑、驱逐、流放……加西亚世族最小的女儿加西亚·塔丽丝，因赶在18岁当年嫁给了一个50多岁的落魄贵族，幸免于这场灾难，但从此加西亚世族没落，在帝国再无立锥之地。

“加西亚·塔丽丝是奥辛的母亲，如果你对这件事有所耳闻的话，应该知道后来发生过什么。”席宸淡淡道。

他并非想在这个时间点跟柏提起这些，只是柏马上就要回到学校，席宸需要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做出一个决断。

柏看了席宸一眼，加西亚·塔丽丝的事他大概听过——

加西亚·塔丽丝当年为了保全性命，嫁给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贵族，但那个贵族性情暴虐，没有母家撑腰的塔丽丝多年来忍受着难以想象的暴力和欺侮，终于在一个不堪重负的晚上，她决定结束自己的性命。

说来也巧，当时塔丽丝独自一人走到纽宾区边郊的一条河，正打算往河里跳的时候，意外遇到了沿途散步的女王。

女王派人拦下她，并听她讲述了跳河的缘由，得知了她多年来遭受的虐待。

不久，加西亚·塔丽丝在女王支持下与丈夫离婚，争取到了儿子的抚养权，而那个本就落魄的贵族自此搬离纽宾区，从此销声匿迹。

“奥辛后来改为母姓，成了加西亚世族名义上唯一的血脉，而我姨母出于怜悯，曾答应过奥辛的母亲，若她儿子未来能够通过帝国骑士的选拔，会不计前嫌，准许奥辛重新继承加西亚世族当年被剥夺的爵位。”

柏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大概理解了席宸的意思——出了这件事，女王多半要收回当初的承诺，毕竟安路易斯与塔利亚家族的联姻，比一个加西亚要重要的多。

柏垂下眼帘，问席宸：“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席宸看着他，措辞谨慎道：“奥辛跟了我很多年，说实话，我知道他是姨母的眼线，但未尝没有把他当过朋友，不想看他落得如此徒劳落魄的下场……然而柏，你的份量一定比他重，如果你未来不想看到他，他会离开查英帝国学院，从此完全消失在你面前。”

柏皱了皱眉：“所以你想让我做这个决定？”

席宸：“我只是想代他向你求个情。”

“求情？”柏冷笑一声，忽然感到一阵荒谬，“你的意思是若我不答应，那么奥辛未来毁了自己和家族的前程，就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没有放过他，是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柏完全不想再听下去——他的确厌恶奥辛所做的一切，甚至当初恨不得杀了这人，但事到如今，平静下来的他也并没有真的想要毁了对方，柏不是不可以谅解，只是席宸方才还信口胡诌什么“以后会补偿你”，转头就又要让他妥协！

他躺下身用被子蒙住了眼睛，冷淡道：“你想原谅他，用不着跟我商量，我只不过是一个依附于你的Omega，您是殿下，您做出的一切抉择，我又能有什么意见！”

“……”席宸看着将自己裹成一条蚕蛹的柏，“你生气了？”

柏没有回答。

席宸沉默了一会儿：“也不止是为他求情，我身边需要有信得过的人手，奥辛一直忠于王室，与其把他推出去，不如施予恩惠留下。

“况且这件事情，归根到底我也有责任……或者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行么？”

半晌，被窝里的柏没有任何动静。

席宸有些无奈，揉了揉额头，沉下心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柏不答应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遭遇那样的对待，别说柏，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接受。

而他拿自己的利益去寻求柏的让步，本就可笑了些。

僵持了片刻，席宸叹了一声，没有再劝，隔着被子轻拍了拍，拉开凳子起身。

他脑子里已经盘算起了如何跟奥辛聊退学的事，只是转过身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闷闷的声音。

柏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睛：“什么条件？”

席宸愣了一下，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盯着柏看了一会儿：“你想要什么条件——除了与我解除婚约，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柏从病床上坐起身，垂下眼睛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校规，两千遍。”

席宸皱了皱眉：“什么？”

柏抬起头看向他：“我说我要你抄写校规，两千遍，而且不许使用魔法。”

席宸张了张嘴，在原地愣住。

柏：“有问题么？”

席宸：“你……你确定？”

这算什么条件？

当初他曾因为恶作剧让柏罚抄了二十遍校规，但也不至于到现在为止还耿耿于怀……吧？

柏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压下眉目，似乎是没忍住，露出一个略显报复性的笑。

席宸：“……”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