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啊，”她蓦然开口，盯着我，语气幽幽。细听，甚至还带着一丝羡慕，“恭喜你。”

我抬起头，没理她，只是看着面前的玻璃幕墙，走上前，又退后。

换了好几个角度仔细观察着，也还是看不见自己。

我接受这一现象，但对于她说我已经死亡的定论还是有些疑惑：“镜子中看不见自己，就是死了吗？”

“我也不清楚。”她摇摇头。

话落，看见我转过身，对上我的视线，她紧接着又补了句：“不过那些什么鬼故事鬼片里面不都这样嘛，死了的人都是没有影子的……”

“和你一样。”她说着，指了指玻璃幕墙，又指了指我脚下站着的地面，示意我。

我拧眉，直觉告诉我没有那么简单。

“你和我一起跳下来的，”怀着一丝警惕，我试探地看着她的双眼，提醒她，“如果我死了，那你也已经死了。”

“真的吗？”

她转头向玻璃幕墙看去，那里映出她的倒影。

瘦削，疲惫，苍白。

她伸手，幕墙上的影子也伸手。她放下手，和影子一起转身，看向我：“但我还能看见我自己。”

我沉默，这确实解释不通。

正思索间，她目光扫视一圈，在某处顿了顿，往前跑去。

我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和她一起走进街边还亮着灯的超市。

感应门在她身前打开，超市里面只有一个值夜班的工作人员。此时正站在收银台后，整理着台面。

听见感应门开的动静，他还记得抬眼看过来，视线扫过女人，道了声欢迎光临。

接着，就收回目光，继续拿抹布擦着收银台面。

“你好。”

女人略过货架，径直走过去，站在收银台前，打了个招呼。

迎着店员有些错愕的眼神，她双手撑着台面，倾着上身，一字一顿，问道：“你能看见我吗？”

看看她撑在台面上的手，再看看女人严肃认真的双眼，店员下意识后退两步，没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怔愣了一两秒。

女人见状，往前探了探身子，又把方才的问题重复一遍。

店员反应过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位客人……您，”见女人目光一瞬间暗下来，店员有些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您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女人没管他，只是将目光转来，看向我，自顾自的喃喃：“不对啊，明明是一起跳下来的……”

说着，她抬手，指尖对准我站的方向，扭头，看着店员道：“那她呢？你能看见她吗？”

“她？”

店员顺着她的指尖方向看过来。

闻言，我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心中不免有点紧张。微微上前一步，我想要应一声，给他提示那个女人说的就是我。

哪知才张了张口，还没等我说出一个字来，店员的视线就从我身上擦过，在我周身附近绕了一圈，又将目光收了回去：“你说谁？不就你一个人吗？”

他说。

话音落下，我和女人同时一僵。

与她对视一眼，我走上前，也站到那店员的面前，手指伸出，指着自己：“我，她说的是我，你真的看不见我吗？”

“对啊，还有那么活生生一个人就站这呢，你真的看不见？”她替我帮腔。

店员眼神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大姐，这大晚上的……就别跟我开玩笑了吧，怪吓人的。”

他的语气和神情不像是假的。

看样子，他是真的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话。

那我，真的死了吗？

但是为什么死了还会存在，为什么这个女人能看见我，之前她说的循环，又为什么在我身上不起作用？

还有，我和她，是一起跳下来的，为什么我死了，她却没有？

越想越烦躁，想不通，索性暂时搁置。

女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眼见她张口，我伸出手，想要拉着她走。

手却在伸到她手腕的时候，从中穿了过去。

我盯着我的手，动了动手指：“我碰不到你。”

我说。

“什么？”她被我的话引回了注意力，顺势看向我，又沿着的我的视线看去。

在看清楚我俩交-合的手时，她伴随着一声尖叫，唰地一下抽回手：“不是……这，这你还真……这是怎么回事？”

“别叫。”

我蹙眉，收回手，试着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能握住。

应该只是碰不到别人。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看向店员，伸出手，试着碰了一下他的肩。

指尖从他肩上穿过。

女人学着我的样子，也伸出了手。

不过不一样的是，她的指尖离店员几厘米的时候，便被拍开。

“大，大姐，你要再这样……我，我就报警了啊。”那店员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上身后货架，退无可退。

看着面前女人伸过来的近在咫尺的手，他欲哭无泪，一手拿着手机，磕磕绊绊地威胁道。

我见状，趁着店员还没拨号的时候紧忙叫出了女人。

-

“这样来看，我应该是已经死了。”

站在店门口，我看着有些失神的她，顿了顿，提醒道。

“哦，对，应该是。”她看过来，目光复杂，点了点头，应声道。

只是有点敷衍。

我沉默，任由她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

“算了。”

我听见一声叹息，是她发出的。

她摇摇头，收回视线，拖着疲累的身躯往路旁走。

我跟上去，问她：“你又去哪？”

“回家，”她说，“反正已经确定了我就是死不了，一直纠结也没啥改变，还不如早点回去睡觉，毕竟明早起来，还要接着当牛马。”

她苦笑着。

我没有应声，默默跟在她身后。

和她一起走到路边，和她一起停下，和她一起坐上那颜色一样的小电瓶车。

坐垫不大，但是她碰不到我，我的身体有一部分和她交叠，坐得还算宽裕。

“你干嘛？”她扭头，看着我，双脚支着地面，晃了晃身子，连带着身下的小电瓶车也跟着晃动。

她用动作示意我：“为啥还跟着我，你应该去死人该去的地方去。”

“什么是死人该去的地方？”我不知道死人该去哪，所以依旧坐着不动，问她。

“冥界？地狱？地府？黄泉？”她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你看看能不能看见黑白无常来收你，或者你拉个别的鬼问问路，总之，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也赶紧走。”

我说：“但我看不见你说的冥界地狱地府黄泉，我也看不见黑白无常或者牛头马面，我只能看见你。”

说完，我看了看周围空旷的街道，没有半个鬼影。

“那就回家去。”

她盯着我。

“……”

我没有回答。

半晌，才轻轻开口：“我不想回家。”

说完，感受到她的不耐烦，我垂下眼，沉默片刻。

没有再坚持，我跳下车。

小电瓶车骑远。

好累。

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我低头，发着呆，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哪。

神思游离间，突然，听见急刹制动的咯吱声。我抬起头，眼前延伸的地面上，停下了一辆小电瓶车。

顺着踩在地面上的脚抬眼望去，是去而折返的她。

此时此刻，她疲累的神情上带着点无奈，蹙眉看我：“算了，上车吧，今晚先睡我那。”

跟着她回到一处小筒子楼下。

我下车，看着她把小电瓶车停在一溜颜色一样的小电瓶车旁，用手机关锁。

我疑惑，问她：“现在只卖这一种电瓶车吗？”

她收了手机，转头走来，领着我上楼，似乎没明白我话中意思，她问我：“什么？”

我提醒她大楼底下，还有刚刚路旁一溜颜色样式一样的车子。

她倏然笑出声，拿出钥匙开门，顺便奚落我：“这是共享单车，没见过吗？哪个乡里来的？”

话落下，她按开房间的灯。

“不过好像也确实，那个年代……”她把后半句话说得模模糊糊。

我视线环绕一圈屋内，问她：“什么？”

她弯腰换鞋，摇摇头：“没什么。”

屋子不大，或者可以说很小，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全貌：客厅和睡觉的床连着，床尾放着一个小桌子，还有一个落地的不锈钢挂衣架。

没有厨房，往里走走，矮几上堆的小奶锅和几个调料瓶，还有一把挂面，应该就是她用来解决日常温饱的工具。

她走到床尾衣架边扯了睡衣下来，背身换衣服的同时，招呼我随便坐。

我有些无措地移开视线，目光在不大的屋内飘忽，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

她换好衣服，经过我去洗漱间洗漱，没隔几分钟，拿着毛巾擦着脸走出来。

站在沙发前，她往我这边看来，停了一下，再看看矮几上的挂面，问我：“你饿不饿？”

我摇摇头。

确实不饿，也不渴，更不想上厕所。

“那就行，估计就算你饿了也吃不到。”

她收拾好，拽过来小桌边支在床边靠着坐下。说着话的同时，打开电脑。

我见她没有要休息的意思，问她：“你不是说要睡觉吗？”

我指了指她，再指了指头顶上的灯。

这不像是一时半睡要睡的样子。

她抬眼看来：“你要睡吗，睡的话我就把灯关掉。”

我说：“我不困。”

“但是你不是说你要回来睡觉吗？”

“啊，睡，睡！只不过要等一会。”

她随口应了一声：“你要是困了就睡，不用管我，就在我床上睡就行，反正我也碰不到你。”

我走过去，在她身后的床边坐下，探头看了眼她敞开的电脑屏幕：“你在干嘛呢？”

“写文案，剪视频，”她头也没抬，“在工作。”

“……”

我没说话，她手指打字动作不停，屏幕上的字符增增减减。

“你都自杀了，为什么还要工作。”

看了一会，我趁她保存文档的稍闲空档问她。

“你说为什么，”她顿了顿，扭头白了我一眼，接着把目光移回屏幕，操纵着鼠标光标，“我死又死不了，一直活着，总要吃饭睡觉，找地方住吧。不工作的话，这些钱从哪来？”

哦了一声，我沉默地点点头，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说了声知道了。

说完，我打算彻底闭嘴，往后躺倒，睁着眼看天花板。

“我这sb老板，下班前十分钟给我工作任务，让我明天一早交，这不就是逼我加班。”

过了半晌，她自己主动开口，把电脑一丢，头靠着床沿，哀叹道。

我往下瞥了一眼，看着她穿过我腿的发顶。

估计时间真的不多，她只静了一会，便重新坐起来处理剩下来的工作。谁都没有接着说话，只剩薄膜键盘轻轻的敲动声。

或许是成了鬼的缘故，我一点都不困，只是睁着眼，看头顶昏暗又刺眼的白织灯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她一声沉重叹息。眼前房顶的灯关上，她往床上一栽，压到我一边的手臂。

我没有动，隔了一会，问她：“你要睡觉了吗？”

她哼出一声气音：“嗯。”

似乎已经精疲力尽。

犹豫片刻，我还是翻了个身。

趴在床上，我撑着下巴，看着她疲惫的侧颜：“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喃喃问我。

我伸出手，手指穿过她的肩，提示她：“我死了，我该去哪里？”

“我哪知道，你爱去哪去哪。”

她扯过被子翻了个身，把头扭到一边去。

盯着她的后脑勺，我沉默一瞬，躺平在床面，看着头顶已经关掉的灯，漆黑一片，忽觉非常恍惚。

像梦一样。

听见她匀长的呼吸，我轻轻开口，又问出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想要自杀？”

话音落下，我察觉，她应该是睡了，隔了好一会，都没有动静。

我也闭上眼睛。

寂静中，我听见她低语回答：“不知道，就是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感受到身侧她翻身的动静，我睁开眼，偏过头去看她。

她仰躺在床上，依旧疲累地阖目，如果不是她在回答我的问题，恍然间，会觉得她说的是梦话。

睁开眼睛，她看过来，反问我：“你呢？”

我视线停在她脸上，与她目光相接。

“我也是。”我说。

她笑笑，转过头重新睡去。

她或许不相信我说的话。

没关系，我也不相信她。

活着没意思，我们都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