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气温高了些。宴席设在夜里，不需急忙往宫里赶。和离已毕，又无需再晨昏定省，她难得睡到几乎正午才起身。

和离书萧府的人已经过目，余下事宜她也不预备再过问了，太子太傅、一品诰命，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应付不了。

青竹听得里间有响动，知她起身了，便带着一众丫鬟进来服侍她晨洗盥漱。

青竹一见她蔫了似的神色，笑道：“郡主昨夜又没睡好吧？”

苏妙仪点头，魂飞天外，她认床，环境稍稍陌生一点她就睡不踏实，初成婚时她夜夜睁眼到天明，误了晨昏定省不说，那萎靡的样子，也是公婆对她颇有微词的一大原因。

小丫头服侍她换衣裳，妙仪忽念及晚间的宴席，问道：“那宫里拨来的管事嬷嬷，可是姓黄？”

青竹答是，又道“郡主找她何事？黄嬷嬷今日一早进宫去了。”

妙仪坐在铜镜前梳妆，哎了一声，“我还待早膳一毕，就请她来我房里，帮我选衣裳呢。这样的宴席，要如何打扮才不显得过于隆重也不会太过寒酸，我还真拿不准。”

服侍她换衣裳的丫头道：“这几日府里事情多，奴婢怕黄嬷嬷一时抽不开身，昨儿夜里已提前问了她，把宴席要用的衣裳、头面取了来，就放在外间熏笼上呢。郡主不必忧心。”

妙仪看她一眼，见她面色尚且稚嫩，不过将将及笄，却考虑得周全，赞道：“你倒细心周到。”

小丫头福了一福，神色腼腆：“多谢郡主夸奖。”

又问：“叫什么名字？”

“宜主。”

苏妙仪抬眼与青竹对视一眼，问她：“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丫头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先自怔住了，见妙仪仍面带问询之色，才忙答道：“本是父母随意取了来的，只是如今看来，这名儿取得也应景，所以奴婢喜欢。”

不知如此回答对是不对，便抬头观察着苏妙仪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虽是如此，心下也少不得要叹口气，宜主，宜主，生来就是给主子取乐的。

“你喜欢，我却不喜欢。这样吧，从今日起，你叫……”苏妙仪沉吟半晌，眼光一掠，见窗外柳条抽出嫩金色的芽来，冬日漫长，今岁暮春已过，才显出些春日的气象来。

“就叫翠柳吧。青竹翠柳，春日好气象。”

她怯生生抬头，青竹乃是苏妙仪跟前十几年的贴身丫鬟，苏妙仪既为她取这样的名字，显然是看中她，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倒，磕了三个头。

不住地感到庆幸，她本是皇城绣坊中的绣娘，昨日内务府的挑了几个绣娘拨给郡主府，恰恰她是其中之一。本来服侍郡主穿衣洗漱的是萧府来的丫鬟，可巧郡主又将人尽数遣了回去，她才有机会顶上。

“在府里学着做事吧，”妙仪道：“差不多传膳吧，吃完得进宫了。”

便出了卧房，在正厅传了几样精致小菜。想是正厅还未布置完毕，显得空旷素净许多。

妙仪道：“这间厅子的布置也太寡淡了些，咱们那些书画儿，拿几幅出来我选了挂上。”

青竹笑道：“奴婢正是这样想。昨儿那些官员大臣们尽是送些珠宝首饰来，咱们纵然身为女子，爱些花儿粉儿的，也带不完这许多，况且还不让人爱些别的物件？”

青竹说罢，转身去角落藤编小几上取了一副用缎带绑着的画，徐徐展开，道：“这是沐王府送来的画，《溪山图》。郡主可曾记得咱们高价寻了两年未曾寻得，谁知竟是呈州沐王府私藏了。可巧今日又到了姑娘手中，谁说不是缘分呢？”

苏妙仪脸上立现惊喜之色，眼光在画上流转了两遍，嫣然一笑。

《溪山图》乃是前朝广为流传的名画，说的是在江南水乡中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二人身份家世有极大差距，感情为世俗礼教不容。于是他二人趁夜逃往一座孤山之上，不幸被发现。

男方家以烧山为由逼迫二人现身，二人被逼退至山崖边。底下便是一条潺潺小溪，跳下去就能活命，可也无法逃脱不了被拆散的风险。于是二人跑到山顶，紧紧相拥，被烧成两具焦骨。

时人在山脚为二人立了坟墓，不知哪位文人骚客拜祭时缅怀这对有情人，作了此画。而他们的故事，也因此画成为了流传千古的悲情佳话，令人唏嘘不已。

沐王一家四口尽是将才，连年纪尚小的二小姐据说也熟读兵书，谁曾想竟有如此情思。

“挂上吧，”妙仪道，“对了，今晚便是为沐王府设的接风洗尘宴，你们可对沐王府有了解？说予我听听。”

青竹道：“关于沐王，奴婢所知不多。只听说沐王府世代驻扎呈州，每隔三年回京述职一次。到这一代老沐王时，膝下只育有一双儿女。女儿年纪尚小，此前并未回过上京，但那世子可是威名赫赫，据说在战场上屡立奇功，数月前乌苏来犯，也是世子带领精兵苦战四天三夜，斩杀乌苏王子头颅，将乌苏残兵逐出国界。此次回京，只怕也是为了大封世子。”

大封世子？

苏妙仪听罢陷入沉思，沐王年老，世子将来是要承袭王位的，还能如何大封？都道是当今圣上多疑，而那沐府戍守边疆坐拥百城，只怕不是大封这么简单。一母同胞尚且不能保证他不生异心，何况是异姓王。

想到此处，不觉叹了口气。

青竹忽然想起什么，一脸讳莫如深，“哦对了！听人说这世子生得一幅好样貌，神采英挺，气度不凡，见过的人无不夸赞。世子曾随着沐王进京述职，打马桥上过，引多少姑娘心醉神迷。据说世子十二岁前也是养在上京的，后来跟了沐王前去营中历练，今年也该弱冠了吧，还未娶亲呢……”

青竹兀自滔滔不绝，妙仪思绪却已不在这上边。

用完膳后，青竹命人收了碗筷，翠柳端上香茶给她漱口，略歇了一歇，便叫了车马。

出门时适逢黄嬷嬷回府，她命丫头开了库房，对苏妙仪道：“今日宴席是为沐府接风洗尘，郡主可备上厚礼。一来朝中确有此风，不算逾矩，二来昨日沐府遣人送来贺礼，郡主也当回礼才是。”

苏妙仪称是，先谢过了。黄嬷嬷拿出几样昨日皇后亲赏的物件给她挑选，价值适中，也不丢郡主府的脸面。妙仪心下盘算，如今正值风头浪尖，送的礼过于丰厚只怕有巴结拉拢之嫌。

思索片刻，她对青竹道：“青竹，找找咱们的箱笼，把我前几年收藏的《晴川雅韵帖》拿来。”

青竹依言去了。妙仪转头对黄嬷嬷解释道：“我见沐王爷虽是武将出身，却有文人雅士之好，昨儿送来的礼是《溪山图》，对于喜爱字画之人而言可值万金。如今我有一《晴川雅韵帖》却也是百年难得的孤品，想来当做回礼最合适不过。”

黄嬷嬷点头，会心一笑。

苏妙仪去到华阳宫时，天色尚早。

华阳宫乃是皇后居所，前殿接见嫔妃，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合于身份。后殿延庆殿则是起居之所，假山流水，遍植绿竹，好不清幽。朝霞夕晖未被矮墙遮挡，直直洒下来，在鹅卵石小径上铺出一段金色。苏妙仪不由得感到心旷神怡。

此时有一人进殿里来，妙仪一看，是个年轻男子。头戴金冠，身穿玄色袍服，跪下行了个礼，称：“儿子给母亲请安。”

原来是皇后之子，大周二皇子，燕启。

皇后面色柔和，冲他招招手，“阿启，来。”

传闻二皇子性格乖戾，苏妙仪却并未觉察出来，直到他向前走时路过她身边，吊二郎当地斜了她一眼，眼底似有轻蔑之色。

是嫌她身份地位，高攀皇家？

皇后慈祥地注视着两个人，对妙仪道：“这是阿启，算年纪是你的兄长。”

她微微屈膝，道一声：“兄长。”

燕启坐在皇后身边，杵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嗯”一声，然后便全然将她忽视，不再看她一眼。

妙仪却并不为他无礼的行为感到恼怒，只笑意盈盈地陪皇后吃了两块点心、一盏茶，说了两回话，然后跟着她往观雪楼去了。期间妙仪着翠柳将《晴川雅韵帖》递给沐府的人。

一众官员家眷早已等在那里了，苏妙仪粗略一扫，大概有五六十人，只怕是朝中重要官员都已来齐，其中不乏官员子女，她定睛一看，尽是妙龄。

妙仪心下了然，估计皇帝今日是要趁着宴席，给沐王世子指个婚。

皇帝高坐明堂之上，众人齐齐拜倒，异口同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阁楼。

礼毕，由宫娥将各官员、亲眷依次引到各自的位置上。皇帝、皇后坐明堂正中，左首依次是诸位皇子、公主、苏妙仪和皇孙们，右首第一位将军打扮，眉目坚毅，须发皆已出现斑白，便是沐王。沐王之后依次是王妃、世子、二小姐。

苏妙仪正对着那位久负盛名的沐王世子，沐安。细看之下，不由赞叹，原来传言真的不假，这世子真就生了一幅好样貌。

身姿挺拔，眉目疏朗，当真面如冠玉。着一身常服，袖口也是束着的，腰间悬一枚清润的松柏半月佩，行动间文雅从容，虽是武将，竟有几分温润如玉的气质。

当真应了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