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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祭祀与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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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骆寡妇下水的人尽数被冲走后,河神选新娘的传言再次蔓延开。

这一次,人们心底深信不疑,大肆为河神搜罗新娘。

临江有女儿的人家无一不是内心戚戚然,生怕自家女儿被选做河神新娘拿去祭河。

被选中的人家哭天抢地,憎恨老天的不公。没被选中的人家全然忘了他们曾经的恐惧,反而埋怨他人的不配合。

言无计闻得消息后,心中恼火百姓的愚昧,气愤非常,却无计可施。

他破口大骂,“一群蠢货!书没读过难道也没长脑子不成?!大水到了家门口,一不想着修堤坝,二不准备逃灾,还上赶着往河里凑,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彼时的路蕴正在他身边,滔滔不绝的洪水,势必会伴随着连绵不断的大雨。外头风急雨锐,模糊了整个天地。

她看着远方不甚清晰的天,说,“百姓愚昧,你自该教化他们才是。前几日出门,看他们准备送嫁的队伍庞大,耗费众多人力物力。若能省下这些钱和人来,河堤还能再加固一层。”

“我如何能教化他们?教化百姓非片刻之功,红河要是不发大水,我坐镇临江徐徐图之,若干年后,自然能使当地民风开化。此刻的他们,任谁说了也不听。何况还是这等要命的时候,我若上前阻止,怕不是要被他们活活打死。”言无计道。

他满面愁苦,好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临江当地民风彪悍,官府怎敢插手民间的事?我阻止了他们,一旦红河继续大水,岂不是我的过错?”

“三大漕帮都没有阻止,说明此事无转圜的余地。百姓对我的印象从来不好,要是在祭河一事上从中作梗,我岂非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派出去的衙役好些个都被闷头暴打过,现在都没能查出来谁干的。打人尚且查不出来,杀个人,他们能做的更利落。”

“此事最好能由凌钺他们出面,奈何漕帮好像也颇为上心,出人出力,倒是个主谋。临江地头上混的,每一个简单,心里算计的小九九一个比一个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想干,也没法子干啊。”

他理由列了无数,前头诸多拦路虎,让他寸步难行,只能含恨眼看着百姓一错再错而无能为力。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是这样。

临江民风再彪悍,杀县令和衙役的事情也没人敢干。

且不说此时不过是发大水,朝廷也派人下来赈灾救民了。纵使朝廷无动于衷,横征暴敛,除非彻底把所有人逼上绝路,除揭竿而起之外再无退路,便不会有人斩杀朝廷命官。

百姓虽时常痛骂言无计是个狗官,但只不过是厌恶他这个人罢了。真说言无计做了多过分的事情,倒也没有。能让他们有闲心骂自己的父母官,足够说明言无计为官尚且宽厚。

斩杀朝廷命官如同造反,届时临江不止有水灾,还会迎来朝廷的镇压。

而且言无计不是个胆小的人,他真想做成一件事,别说百姓只是有可能会对他动手,哪怕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能言笑晏晏的继续把事安排下去。

路蕴从没见过他打架,但她有一种直觉,言无计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相反,他可能坚韧的超乎意料。

把事情推到漕帮的头上,绝无可能。他们是和百姓站在一处的,只会对祭河一事推波助澜行便利。

祭河之事早有传言,临江人信奉鬼神,对此深信不疑的,漕帮高层大有人在。

言无计指望漕帮,纯粹是不负责任的无赖所为。

路蕴毫不留情的点明,“你不是管不了,你是不想管。言无计,你当真是个极其狠心的人。你要让百姓聪明点,所以干脆放任他们做些蠢事,死过一次,侥幸活下来的人,定会好好听话。”

他们想犯蠢,让他们犯去。

空口白牙的说祭河是错的,谁能听进去?

唯有当祭河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河水仍不退却之时,才能让他们深刻的意识到,祭河全然无用。

事情的发展超出言无计的预料。

人祸方可控制,对天灾总是无能为力。

据说祭河当日,被选中的少女送入河中后,不过一个浪花,就把人吞没的无影无踪。

因着百姓送嫁祭祀离的太近,尽数被河水卷走,无人生还。

与此同时,河堤被彻底冲垮,河水淹进临江城。

临江大涝,百姓纷纷爬上高地逃生。低矮的房屋阻挡不了洪水的肆虐,人们爬上屋顶,依旧躲不过一个浪花的卷噬。

此城化作人间炼狱,处处充斥着哭喊声。

城内再无人骂言无计,大家都在为死去的亲人悲伤,分不出其他情绪去愤怒。

被冲毁的是一个县城,言府在临江内,也不能幸免。

言无计最是洁癖之人,大水漫过,黄沙滚滚,枯木流来,腐烂的落叶伴随着发胀的人身伴随滔滔河水,奔腾而去。

他在手下的护卫中,来到了处暂时安全的高地。

只不过人间已是水深火热,安全的高地也算不得整洁。毕竟眼下是挣扎求生的时候,哪还能有太多讲究?

不过是在临江最高的山上搭了座简陋的住宅,与其说是住宅,倒不如说是茅草屋来得更贴切些。

连日大雨,地表泥泞不堪,人走在地上,深一脚浅一脚,鞋子上布满泥水,衣裳也是湿哒哒的,半干不干。大风大雨,雨势倾斜,打落在衣裳、头发上。明明拧不出一滴水,可却是完全湿透的状态。浑身上下黏腻无比,找不到一处是干的。

此刻的言无计忽然极为清晰的理解了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高地上不过是几座木桩子随意搭建起来的草屋,连个门都没有,前头延伸盖了一大片,衙门里的人都聚做一堆住着。

睡的床也是几根木头搭的架子,上头铺了点木板。

言无计仔细看了看,愣是找不到个能下脚的地方。

大水把山上的动物都冲了出来,蛇虫鼠蚁四窜。天气不止潮湿,还闷热,床上长了数朵高高的美丽毒蘑菇。

之所以知道是毒蘑菇,是因为他看见一只饿得不行的老鼠啃了蘑菇一口,当场抽搐不止,片刻身亡。

便是这种艰难的地方,也是因为他是县令才有的住。

他们住在高地,百姓只能往下躲避灾祸,最好的地方留给了县衙办公。

看着松软的泥土,言无计真担心再下几日雨,山洪就要爆发,泥石流滚滚而下,他们躲都没地方躲。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县衙里的主簿师爷和其他若干人等,终于开始认真办公。

他们在草屋里搭了个座台,团团围着商量解决水灾一事。

言无计已经好久没有睡觉了,倒不是他多爱民如此,日夜操劳,忧心的无法入眠。实在是环境太过简陋,他睡不着觉。

他怕睡着睡着就被山洪冲走死在梦里,也怕蛇虫鼠蚁趁他睡着给他来一口。其他还好,只是山里的蛇有毒的多,他别没死在洪水中,反而死在蛇口下,可真是冤枉的很。

如果过了数日,言无计支撑不住,想要暂避后方,等洪水退却再来安民。

朝廷会派下治水的大臣,洪水泛滥到了一定程度,已不是人力能及,言无计哪怕躲到后方逃命,回到朝堂后,也有无数推脱的说辞。

只不过临江的百姓,是彻底没人管了。

临走前,路蕴问言无计,“你一走了之,当地的百姓走不了,加之无人执掌大局,死的人会更多。”

言无计说,“钦差已经派下来了,此时已然不关我的事。”

“当初我答应简仪奚和归去来做的事情,可不包括让我去死。”

“临阵脱逃,你觉得这么做好吗?是君子所为吗?”路蕴反问他。

言无计回答的坦荡,“人人都怕死,君子难道就不怕死吗?”

“君子不畏死。”路蕴说。

言无计道,“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做个君子背负太多,是以我从不以君子自称。我是个俗人,营营苟且,在世间逐利。”

“你若治水有功,加上简仪奚的运作,将来必可平步青云。”路蕴道。

言无计说,“我从未想过当个千古名臣,也不想青史留名,他人所求的平步青云在我眼中不值一提。我希望的,一直都是悠然自若的人生。迄今所做的一切,皆是为此。”

他轻笑,“路蕴,你还不明白吗?一直以来我希望的,是好好活下去。我做官,和江湖人勾心斗角,兢兢业业,全是为此啊。”

“我带着满心的算计进入朝堂、来到临江,你却让我大无畏的赴死,我怎能够?”

“我甚至不能再忍受这个日子,看看你的脚下,有时我会自嘲的想着,现在我就像个咸鸭蛋,因为我也被泥巴一层一层的包裹住了。”

路蕴摇头,“你走不了的,凌钺、王禁、程忽,乃至钱掌柜,他们每个人尚在为临江水势奋斗。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此刻离开,玩忽职守,死路一条。”

言无计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轰隆隆的水声像在打雷,他脑袋一时有些发蒙,不自觉回想到曾经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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