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近醒来的时候，看到床边奶奶留下的字条。

【奶奶出去买菜了，等会儿就回来】

方近先是在床上打了个滚然后才翻身下床，穿鞋的时候脚碰到了一个盒子。盯着看了会儿，将盒子踢到床底下。

放暑假的一周后，妈妈就带着方浩出去旅游了，自始至终没问过他。

方近早已习惯，将奶奶留给他的早餐吃完，便坐在沙发山开始看电视。现在才七点过，几乎每一个频道都在转播中央一台的早间新闻。方近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盯着出神。盯了会儿，跑回房间，将床底的盒子拿出来，换上里面的衣服。

他皮肤白，脸长的小，五官也还没长开，如果开口，很难看出来是个男孩儿。方近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觉得有点儿长，拿起剪刀直接剪了一截下来。

假发比不上真发，制作有些粗糙，方近摸了一下切口，扎人。他摸着自己的脸，食指和拇指撑开眼皮，仔细打量镜子里的人。

如果没有那次车祸，妹妹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方近想，他转了一圈，学着班里女孩子故作可爱的样子。

这样的妹妹应该会很受妈妈的喜欢。

可无论怎么学，耳边始终萦绕着方浩那句‘真恶心’以及那天妈妈跟他说的‘都怪你’。

他从没在白天穿过裙子，也不敢。因为妈妈只有晚上的时候才会将穿成裙子的他认成妹妹。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妈妈白天也犯糊涂，就算方浩天天说他恶心，他也愿意整日穿着裙子，甚至可以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女孩儿。

他觉得自己很坏，不是个好孩子。毕竟有哪个好孩子会希望自己的妈妈永远犯糊涂呢！

方近打开门，想象着自己是那未见世的妹妹在家里穿梭，他打开妈妈房间的门，躺到床上，抱着独属于妈妈的枕头嗅了嗅。上面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让他感觉到幸福，就好像抱着的不是枕头，而是妈妈。

对他而言，妈妈的拥抱只存在她犯糊涂的那些晚上。他手脚并用，生怕这独属于他的东西被人抢走，尽管现在家里就只有他一人。

“砰！”

巨大的声响将方近从梦幻中震醒，他以为是奶奶回来了，急忙下床，偷瞄了下玄关，门还是关着的，声音似乎是从门外传出来的。

等到没声音了，方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打开门，探出脑袋。

对门那家门口散乱着几个行李箱，其中一个行李箱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小男孩儿。他时不时地往后看，门里隐隐约约传来吵架声。

小男孩儿转头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和方近对视上，眼睛很大，看起来是混血。可他明明记得对面住的两个人都是本国人啊！

小男孩儿盯着他不说话，像是在玩木头人，除了呼吸和眨眼睛一动不动的。方近关上门，几秒后，又打开，朝着小男孩儿走过去。

小男孩儿也不怕，只是看着他，看他蹲下，粉色的裙子落在地上，沾了灰尘。

“你为什么不回家？”方近问，凑近了才发现，小男孩儿眼里有蓝色。

小男孩儿不说话，只是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我叫方近，你呢？”

小男孩儿依旧盯着他。

方近以为他是聋子，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问他是不是听不到。这回小男孩儿有了反应，他摇摇头，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原来是饿了。

方近跑回家，从茶几上拿一包方浩的饼干，出门的时候由于养成随手关门的习惯，等听到关门的声音，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他赶紧拉了拉门把手，无济于事，气的蹬脚。虽然可以等奶奶回来，但他现在穿着裙子，怎么可能出现在奶奶面前。奶奶要是知道他穿裙子，说不定也会像方浩一样说他恶心。

方近想到了身后的小男孩儿，他跑过去，将手里的饼干在他眼前晃了晃，问：“想吃吗？”

小男孩儿盯着他手里的饼干吞咽了下点头。

“那你拿你的衣服跟我换”

小男孩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犹豫了会儿，然后开始准备脱衣服。方近连忙阻止他：“我不要你身上这个，我要你其他的。你可以回家拿给我”

方近一股气说完，小男孩儿眨巴眼睛消化了会儿，然后看了眼身后的门，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耷拉着，仿佛在身体力行的告诉他这个办法不行。

看他可怜的样子，方近有些不忍，将手里的饼干塞给他：“那你先吃吧！”

小男孩儿手忙脚乱的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大口，他吃的狼吞虎咽，跟饿了很久一样。

早知道把方浩的饮料也拿出来了。

趁着他吃，方近思考着自己怎么回家，余光看到一旁的几个行李箱，心生一计，指着问：“我可以打开它们吗？”

小男孩儿腮帮子吃的鼓鼓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得到允许后，方近拉过其中一个行李箱，刚准备打开，只听见身后传来‘叮’的一声，方浩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

方近身体一僵，立马将自己蜷缩起来。

“谁家的两个小孩儿啊！”方浩瞅见了，纳闷。但看到其中一个穿着熟悉的粉色裙子的时候，愣了下。

“妈，你觉得她眼熟吗？”方浩指着方近问女人。女人正在从兜里掏钥匙，闻言看了眼，随口：“浩浩的同学吗？请进来一起玩吧”

方浩得逞的笑了笑：“不是，就是觉得这个粉裙子很熟悉，好像在家里看到过”

方近心一惊，握着裙边瑟瑟发抖。

“粉裙子？”女人又看了眼，朝着方近的方向走了几步。

‘叮’电梯再次开门，王老太太拎着菜出来，看到方浩和女人，微微愣了下：“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说去半个月吗？”

说完，看了眼右边，在看到小男孩儿一旁缩成一团的‘女孩儿’后，跨步走到女人面前，将‘女孩儿’挡住。

“买了点儿菜，留下吃饭吗？”

“不了妈，我们就是回来拿个东西，等会儿还要去车站”

“哦，那行，进去吧！”王老太太说。

几人进去后，方近已经浑身冷汗了，失重般的坐在地上，但又意识到方浩他们还会出来，连忙爬起来上了楼梯。

大概十几分钟后，方近听到有人叫他。

“近孙儿，下来吧！”王老太太喊，“他们走了，我们回家。”

蹲在墙角的方近瞬间僵硬,奶奶认出来了？

没过一会儿，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方近下意识的想要跑，他不想让奶奶看到他这幅样子，不想被奶奶讨厌。

刚往上跑了几步。

“姐姐”

方近回头，不是奶奶，是那个小男孩儿，他手里还拿着他给的饼干。

“奶奶坐电梯走了”

方近迟疑了下，往下探头，没看到奶奶，但门打开了。

“谁让你跑上去，赶紧给我滚回来”一个女人突然开门，对着小男孩儿大喊，她穿着清凉，脸上画着很夸张的妆。

小男孩儿瑟缩了下，赶紧跑下楼，女人朝着他的脸就扇了一巴掌：“他妈的，你跟你爸一个样儿，一会儿不见就去勾搭其他女人。吃吃吃，就知道吃，贱货”

小男孩儿几乎是被扔着进门，尽管挨了一巴掌，他也没有哭闹，进门前还对着方剂挥了下手。

等王老太太回来的时候，方近已经换回了衣服，他不敢去看王老太太，捏着衣角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王老太太摸着他的头，像往常一样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方近摇头，小声道：“都可以”

“那就吃小馄饨”

方近点点头，他最喜欢吃就是奶奶包的小馄饨，皮薄馅儿多，跟外面卖的和学校里的完全不一样。方近喜欢坐在客厅地上吃，因此有时候奶奶也会陪着他。

“近孙儿”

“嗯？”方近仰头，王老太太从沙发上坐在地上，摸着方近的头，疼惜道：“奶奶其实都知道，你不用害怕。也别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对，想穿就穿，奶奶不会因为一件衣服就不爱你。”

方近愣了下，眼眶一下子发热。

“我的近孙儿，我的乖孙儿，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无人能比，包括方浩。”

“....嗯”方近含着馄饨哽咽了下，眼角带着泪点头。

有了王老太太这句话后，只要方浩和妈妈不在家，方近几乎都穿着女装。王老太太甚至有时候还会给他的假发编发，买新的裙子。

再次听到门外传来吵架声，方近打开门，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儿。

他还是跟上次一样坐在门口，瞧见他，笑着跟他挥了挥手。

“你们出去玩吧，别跑太远了，记得中午回来吃饭”王老太太对方近说。方近有些难以置信，他基本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和朋友怎么相处。在王老太太的鼓励下，方近牵着那个小男孩儿出门了。

小区旁边就有一个公园，不大，但设备齐全。方近背靠在一个大树下，偷偷打量了下身边的人，试探性的问：“我该怎么叫你？”

小男孩儿双手插进背带裤裤兜里，呆呆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白”

“白什么？”

他摇摇头。

“那就叫你小白吧！”方近说。

他跟楼下张奶奶家那只白色的萨摩耶很像。

他点点头，靠着方近坐下，伸长两条小短腿，很瘦，一条腿都还没有方近一条胳膊粗。树上的知了声叫的不知疲倦，与他们相比，树下的两人简直就像是被孙悟空施了禁言咒一样。

“小白”方近叫道，但并没有去看他。

“嗯？”男孩儿偏头。

方近不说话了。

又过了几分钟。

“小白”

“嗯！”男孩儿又偏头。

方近还是不说话。

连续五六次后，方近再叫，男孩儿不应了。他觉得王奶奶的孙子好像有点儿不正常。等到了12点，方近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对着下巴放在膝盖上的人伸出手:

“该回家吃饭了，今天奶奶做了小馄饨，很好吃的”

男孩儿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小馄饨很好吃，关他什么事？他又没有小馄饨吃。

方近以为他不想回去，强拉着他起来，拽着走，抱怨：“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像个小哑巴一样”

回到家，王老太太的小馄饨刚好出锅，她开门将两人放进来。

“要洗手”方近没松手，拉着人直接进了卫生间。等出来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三碗小馄饨。闻到空气中的味道，两人肚子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快来吃”王老太太招呼着。

两人坐下后，男孩儿有些拘谨，眼神谨慎的打量对面两人，最后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个尝了口，然后便是暴风式的吸入。

他吃的很有规律，两个两个一起吃。没吃一会儿，就见底了。

王老太太瞧见，又给他盛了碗。

“谢谢奶奶”男孩儿说，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抱着碗埋头狂吃。

“那你不谢谢我吗？”方近问，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名字。

就像是在学校，从老师嘴里、从同学那里、甚至从保安叔叔那里听到他都会暗喜。尽管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拿他和方浩做比较。他不想知道他们讨论自己什么，只觉得从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会有一种自己被关注的开心。

男孩儿抬起头，眼里有些失措，说了句：“谢谢姐姐”

姐姐？！！！方近刚想说自己是男生，但看到自己身上的裙子，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算了，小屁孩儿视力不好，不跟他计较。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熟悉了，整个暑假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那个公园。方近穿着奶奶给他买的新裙子，坐在秋千上，双脚一蹬，秋千荡起，但不高，而且没一会儿就停下了。

有点儿不过瘾。

他指示小白道后面去推他。听到命令，小白屁颠儿屁颠儿跑过去，途中还摔了一跤，可谓是四脚朝天，方近一点儿不给他留面子，捧着肚子大笑。

小白爬起来，拍了拍腿上的泥，膝盖处有些破皮，眼眶忍着泪一瘸一拐的来到方近身后，然后用力一推。

方近没想到他的力气会这么大，他一个没抓稳，就直接从秋千上飞出去了。好在前面是一个沙地，他准确无误的降落到里面，生命安全，但屁股那里却是钻心的痛。

小白连忙跑过去，因为着急加上腿本就有伤，跑几步摔一跤，看到他那样子，方近心里的火气一下子消散了。

“你别跑，走过来就行”

小白没听，以平均三跑一摔的频率，最后满膝盖的破皮来到了方近面前。他从方近的头摸到方近的脚，一处都不肯放过，一张小脸即担心又害怕。

方近任由他摸，等摸完，开玩笑：“你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小白停住，一脸不明白的摇摇头。

“就是在古代，你摸了我，是要把我娶回家的”

方近说的很认真，他不知道小白没有听懂，就是看到他一脸像是明白了有不明白的样子很好玩。

“什么是娶回家？”

“就是住在一起”

小白盯着方近的脸愣了会儿，眨巴眼睛，像是明白了：“家人”

嗯....方近想了下：“差不多”

说完，面前的人眼睛一亮，一下子在他面前跪坐，抱住他的腰：“那我要你当我的家人”他抱的很紧，怕人跑了一样。

方近推了推，没成功，索性就让他抱着。

“我不能当你的家人”

“为什么？”仰起的小脸圆嘟嘟的，比第一次见面胖了很多。

“因为....”方近还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就只是个玩笑，怀里的人开口了。

“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小白以为方近因为他有家人这才不愿意当他的家人。

其实很久之前，方近就想知道为什么两个本国人会生出一个外国人。而且，看小白的长相，跟那两个人也完全不像。打比方的话，就是...两个土豆生出了一个圆头白萝卜。

“那他们是谁？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小白摇摇头，用脑袋在他胸前顶了顶，不一会儿，传来呜咽声：“他们说我是捡来的，是个没人要的...什么..什么东西的种子”

至于是什么，小白不明白那个字怎么发音。

杂种！方近一下子明白了，因为这个词和他名字同时出现的频率很高。

心里冒出一团火，方近气的牙痒痒，但这股火没能持续多久。他就是个小孩子，什么也做不了。况且，还是个除了奶奶，没人回应、谁都可以骂一句的小孩子。

感觉到胸前的湿润，方近抱住小白，下巴抵在他的脑袋上。

“姐...姐，你...可以...当我的家人吗？”

“当然可以”方近说。

“永...永远的...那..那..种”小白又问。

“嗯，永远的那种”方近点头，然后将手腕上的粉色发圈摘下来戴到他手上。

“这个给你，就当做定....”方近想了下，他们这个不能叫定情信物，想了半天，他也没能成功想出来。

“反正就是个礼物，作为家人的礼物”方近肯定道。

小白眨眨眼，礼物他知道。他看着手腕上的发圈，发愁，那他给方近什么礼物呢？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如果把衣服给方近，那他就只能光着回家了。

忽然，他看到远处有两个人。看了会儿，捧着方近的脸，然后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下，奶声奶气又认真地说：

“这是我的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