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俯身跪地，两手握拳，低着脑袋，说完那句话就一言不发。

长清扬起头微微打量了慕云一下，这个人她一向讨厌，因他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长清一度看见他就来气。慕云是叶岚的人，她跟叶岚恩断情绝，如此，讨厌慕云也不出人意料。

可慕云却帮了她两次。一次是她被云翘责罚时，慕云站出来为她说话。阖宫的神族卫兵宫女，只有慕云肯站出来……

还有一次，便是她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

那时她生下了孩子，叶岚在白池回不来，云翘想要这个孩子，却不想留她活下来。瑶湘曾委婉地对她说，“即便小太子先天不足，以神族秘法养之，未必就没有活命的机会。”

劝她莫要绝望到底。

“神族秘法……”，长清却是喃喃回道，“我在雾月呆到现在，从未觉得此间的人是什么神，所见的不过是各种肮脏之事——”

“多谢你日日煎药照看我，我却辜负了你一番心意，没有这个命数罢。”

她从未主动和慕云说过半句话，那时，却只有这个人能帮她。于是，她叫慕云带她去找叶岚。

从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的伏魔宫里出去。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没料到打开大门，看见的皆是列阵以待的卫兵。当时心下后悔，不应该拖上一条人命。可出于她的意料，这个人，竟当真带她走出了伏魔宫。

临去到那天泽倾覆之所，一阵狂风吹拂而来，她看见慕云回头，面对着追到此处的士兵挥了一剑又一剑，身上血流如注。

慕云快要倒下，那位神官长却及时地赶来了。长清依稀看见慕云眼中流下一滴血泪。她不明白慕云为什么哭，是因为叶岚已经死了吗。

长清很想看看死去的叶岚是什么样子，她也觉得，不必再拖累这个人了，一瞬，跳下山巅。

白池之上瞬间浮起火红耀目的煌煌烈焰，那一瞬间便是极为真切的四个字，烈焰成池。长清没有死，死去的是她怀中那个气息凝绝的柔弱孩儿。

纵使缘分这二字是凡人逃不过的命数，纵使长清如今已不是那个孤弱的凡人，她依然觉得，她与叶岚之间有的是一段孽缘。

若不是孽缘，怎会恩怨难分，怎会爱恨难解。

长清一时气滞。慕云还跪着，她眼神一错不错地瞧着这个听话的侍卫，却是话锋一起，“从前打你不过，如今我还是记得自己会些拳脚手段，不如你我比试一次，分个真正的胜负输赢？”

兴许慕云压根想不到长清盯着自己看了半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明显怔愣了一下。就是怔愣的瞬间，一道难以想象的劲力猛然踢到面门前。

“君后，不可——”

慕云似想躲避，没接招，狼狈起身来要走。然而以掌为刃，一只玉质纤纤的手已横在颈前。

“难道当初你打我打得，如今我打你打不得？”

这句话听着带些怒气，慕云又愣住，大约也是想到了当初长清想走时被他强行带回来的情景。

长清和叶岚成亲，少不得是有他在其中出力的。

一张冷峻的脸陡然变色。

“……君后既然执意如此，就莫怪属下冒犯了。”慕云听得长清动怒，知道自己轻易走不了。他承认长清身手不错，不过她的身手，大约只是凭着先天矫健灵动，说是毫无招式也可，不过是靠着先天的好力气。

此时准备两三下出手拿住长清。不拿住她，不能走人。是以接过那一掌，反手便是准备擒住她的胳膊。

“哼。”却听得声微冷的讥讽，慕云劈手去擒，长清却是身形迅即，闪身避开了一半，她避得很是巧妙，正是一个以退为进，瓮中捉鳖的势头。慕云霎时便觉出了多了要害，眉锋猝然紧皱，果然，他还没扣住长清的肩膀，身后便是被人一膝顶住，半摔在冷硬地面，重压落在肩头上，已是被按住动弹不得。

“输了！”

慕云发现，长清的力气和从前相比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身手比之从前利害许多，且下手时便如探囊取物那般有准头。这样的身法，若是没跟人打过架，慕云是决计不信的。

不光是跟人打过，且应该十拿九稳，才有这般的快准狠。

他被擒住，脸孔半贴在地面，沾染上了些许灰尘。

长清收手撤开，慕云缓缓站起身来，他觉得面前这个女子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脑子里只浮起几分疑惑，长清却是胸有成竹地一笑，很是八风不动地对他说，“你很惊讶我能打得过你？其实我本来就能打得过你，只不过——”，她眼睫轻垂，勾起一个意味分明的冷笑，后面的话到底没有说到头。

只不过她那时忘了。

慕云走时，长清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她当初被困在此处，皆因不是他们的对手。此时她与慕云交锋，证明了她本来可以有机会赢过。

可落下凡世时，她哪里记得自己是谁？

原来劫这一字，当真难逃难了。

长清胜了慕云，心中却算不得高兴，后半夜躺在榻上，依旧思量着事，锦辰如今被困在叶岚的身躯里。上回从那边寝殿回来，锦辰说栖玉似有阴谋，颠倒之境必然不会只是为了把她送回雾月。那栖玉究竟有什么阴谋？

心中隐约觉得此桩事仿佛与锦辰有关，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在刚醒来的那洞房里看见了栖玉急急忙忙来找素禾的一幕，在那一幕里，素禾心里千真万确只装着一个人。

其实……长清不大爱八卦身边的人，尤其还是个长辈，这长辈还是锦辰！可脑子里却似有根若有似无的弦提醒她，栖玉与锦辰之间，当得上一桩是非，毕竟心爱的女子喜欢别人这样的事，任是谁也难以轻易放下。

世上自然也有那等宽和大度之人，譬如浮黎这样的，从不为什么事生气，那时羽衣给他下了药，他竟也没勃然大怒，只是苦笑，说自己而今虚弱得很，这药当真把他毒倒了。

想到浮黎，长清心里酸涩，她最放不下的就是浮黎羽化时自己无法救他。

闭了闭眼睛，她把浮黎暂时放在心底，只想着那栖玉若是这等宽和之人，便不会把西海弄得天翻地覆。定然有所图谋，他娶东耀，除了得到东耀的嫁妆，还能得到什么？

长清闭着眼睛冥思苦想，一颗心只觉落在了涨潮的水浪中，始终无法定住。

脑海一时之间闪过许多东西，东耀的话，栖玉那张苍白沉默的面孔，还有锦辰转身走进那间洞房的模样，细细想来，那时的锦辰与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她忍不住淡笑，她的师父一贯是副让人不大敢造次的沉静样子。其实她知道他并没有看着那么难以接近……

长清想到师父，忽然间眼皮仓促一跳。

她分明闭着眼睛躺下了，却在瞬间冒出层头皮发麻的直觉，仿佛暗中有什么不详之物埋伏在看不见的地方。

猛然睁眼，果然在重重灯影中，看到一道漆黑的魔气似乎朝自己扑来。

莫非是藏在宫中的妖魔？长清瞧见了这般诡异的一幕，那阵魔气来得迅速，口中下意识喊了一声，听得有脚步奔来，她以为是慕云，心里还在想自己竟然还要慕云来救，正是攥紧了手准备应付，却有一道掌风旋即落在面前。

那黑色魔气已做出个吞噬的姿态，猛地被这道掌风击中，便是四散成了乌有。

长清心中一跳，抬起头。

只见凤纹青帐外横着一个身影，修长俊秀，雪白的衣衫光华灿然，这人却是迟疑了，一只手负在背后，像要上前，又像要退后。不知他要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