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在宫里独自过了一段时间，她并不觉着自己过得有三五月那么漫长，但转瞬就到了一个节日。是个中秋之节的团圆节。

这种时节，雾月神宫的女眷大都凑在一起挑选新的宫装头饰，因这节日在雾月算是一个重要的节日。除了她，无所事事地在殿里头呆着。宫人们议论之时，长清正是在架着锅炉往里头涮青菜。

一边心有感慨，一位神君的正牌夫人，大抵没有像她这么闲的。

不过，闲着也不错，她没想过去见叶岚，来到雾月，是她落入了过去的时空，这个时候的叶岚必定还是活得好好的。她对叶岚没有什么残留的思念之情。只是有点担心自己的师父。

出事之时锦辰护着她，而今她落在了雾月，却不知师父去了哪里。

自然以锦辰的修为，不必她如此忧心。可长清还是提心吊胆到今天，她想着若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自己说不定就要用施魂引去找一找锦辰。

可上回她元神才离了体，长清生怕栖玉那边有什么阴谋，一时又不敢轻易行动。如此便是耽搁到了今天。

八月十五当日，长清耽搁着，耽搁来了一次庆典，是雾月神宫的团圆夜宴。

本来她去和不去都无甚分别，可长清知道自己少不得要出席。因她这个时候还是叶岚的夫人。

今晚在宫里的澜池边举行宫宴，果然伏魔宫派了人过来知会她，那宫人满脸履行任务的模样，一脸死板地说神君叫君后务必前去赴宴。

务必这二字，听起来便和命令一般。朦月在一旁悄悄皱起眉，一张和气的脸便是冒出了几丝乌黑的怨气。待知会的宫人一走，便是转过头来同她道，“定是大公主派的人，说不定就想见娘娘出丑！娘娘，要不然咱们就称病不去了？”

伏魔宫里的人不欢迎长清，这点朦月早都瞧了出来。不过她心里却不怎么在意。因为在朦月看来，以他们娘娘的出身，若是很得君上的宠，其实是件格外需防备的事。

谁都知道，在雾月神宫，除了君上，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便是公主。

前些年宫里有些传闻，说云翘公主喜欢君上，当时君上还是太子，云翘公主便想请老神君赐婚。——公主和君上名义上是兄妹，可实则并没有血缘关系。以雾月的风气，说不定云翘公主改个封号便能嫁君上为妻，往后自然也过的是逍遥日子。

可此事老神君思量了几次，大约是神族此前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到底还是作罢了。

因此，公主没能嫁给神君，对于神君所娶的人，想必自然怀有几分怨怼之气。

那位白榛夫人有一个做武将的爹，腰杆挺得直，自不怕被人打脸。

然而长清这样的来历，当是能避就避着好。

朦月这般说，却见长清脸上若有所思。

“既派人来请我，我称病也不过是躲一次躲不了二次罢了。去，自是要去的。”

长清记得当年自己也如朦月这般想，只不过她想得到底浅了些。这阖宫之中，看不惯她的人不止是一个云翘，叶岚的新纳的夫人，也很是对她有心。

其实长清几个月也不见得能见叶岚一回，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看她如眼中钉。现在想来，终归是她便是个活生生的软柿子，旁人不论好奇心起，还是有心发威，都只拣她这个软柿子揉捏一番罢了。

那次，便是宫宴之后她着了道，提心吊胆地去了梓兰宫，结果被彻底伤死了心，从此再也不肖想叶岚。

这回她心头已知所有前因，倒是不怕被伤一回心，只若是谁想看她好戏，就别怪她的拳头不长眼了。

长清去赴了宫宴。

宫宴的前半段，她没向旁边偏头看一眼。

寻常时候见不到，这时候，少不得是个机会。她那时还心里紧张地瞧了叶岚一眼，看他神情漠然目视前方，一副没心思跟自己搭话的意思。心里便是像是被谁掐了一下，酸涩得没话说。

到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在她是个凡人的时候，她是爱过叶岚的。

或者说，她的内心隐隐有一种期盼。曾经希望叶岚会来爱她。

长清现在能够坦然地忆起她在冷宫期盼着叶岚突然到来的场景，她多半会给他倒杯热茶，以示自己做娘子的本分，她不大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叶岚很唠叨，只要他愿意，他们一定不会没话说。

为什么会怀有这种期盼，其实长清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最终只能归结为，她只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对她示好。对她许诺，甚至他还娶了她。虽然娶得很不情愿就是了。

长清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想原来她曾经那么认真地期盼一个人的爱。这个人是叶岚也好，是岚叶也罢，其实都不重要。只是她悟到了一件事，做一个凡人，最难的便是看清自己的心。

她笑，不觉澜池上忽然静了片刻，满座的臣子都肃静了些，甚至几道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来。

长清这一声笑来得不是时候，因她笑的前一刻，正有人在说件悲伤的事。长清没大听清楚，因她位置被安排在叶岚的下首，而那下首正有一座叮叮咚咚的小水钟，宫里最近大约很流行这样的陈设，长清许久没出来，不自觉就注意了这动静许久。自然就没听清，白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到她自己的父亲。

待得抬起头看见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孔主人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长清想起了这里头的因由。

白榛自打进宫就被封为夫人，位份只在她这个君后之下，莫要说她是个徒有虚名的，即便她真的有几分手段，要想在白榛的手下争宠，对长清来说，依然是个高难度的行为。

因这位姑娘自幼就树立了一个目标，不进宫则已，既进了宫，自然要在后妃之中争一个宠，且若要争宠，自然要独宠。

是以，白榛为着这个独宠的目标努力了许久。努力到叶岚的宫里其他妃子都战战兢兢，不敢惹她。连云翘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榛夫人在宫里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瞧瞧，就连云翘公主也没开口说什么呢！”白榛努力到这般，此时忽发觉自己没有敌手。

长清觉得，兴许这种没有敌手的日子让这姑娘觉得有点无聊甚至寂寞，于是白榛树立了新的目标。那就是名正言顺，成为叶岚的帝妃。即是雾月的君后。

于是，徒有虚名的长清，便被白榛盯上了。

白榛在今夜给自己安排了两个任务，其一，是惹得叶岚垂怜，在本该和长清度过团圆夜宴的一晚叫他弃长清而择自己，其二，便是叫宫人假传消息，将没被传召的长清叫到叶岚的梓兰宫去。

私底下白榛还打听过，得知长清山野出身，性情颇有些粗野，指不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若是动起手来，那就再好不过。白榛立刻会叫父亲联合重臣废掉长清作为君后的身份，她在雾月没有半分根基，此事当十分容易。

然而那日出人意料，长清进了兰宫，闯进寝殿，看见了同白榛腻在一处的叶岚，竟是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这一眼之后，她转头就从叶岚的寝殿里退了出去。走时甚至还记得说她来得冒昧了，惊了君上，甘愿受罚。

甘愿受罚四个字出来，白榛当时就僵了一下，知道打了一天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这个山野出身的凡人，居然便能稳重到那种地步！

……白榛哪里知道，长清并非是稳重，而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她一直认为叶岚身上兴许有什么隐情，不然何至于如此矛盾。

谁都知道他答应娶她这件事算不得多么正式，她不过是为着一个口头上的诺言来了雾月而已，即便叶岚认下了，也可以体面打发自己，甚至给她封个小官，要么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不缺金银财宝，给她点钱便可以了结了。

可是通通没有，他履行承诺娶了她为妻。

是以，长清虽备受冷落，却还是在心中存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妄想。她想，叶岚是不是有难言之隐，譬如她是一个凡人，他们身份天差地别，他不能很关心她，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宠爱。因他们并不般配，但实则，他其实对她是有几分喜欢的？

她心底当真这般妄想。

直至，她闯了寝殿，看见叶岚醉倒在榻上，白榛扶着他，而他就依靠在那温香软玉的怀抱里时，她想，原来当真是她多想了而已。

直到那时，长清方死了一颗心。不再对叶岚有丝毫妄想和希冀。

此时，白榛如她记忆中那般，先说了一番她家老父一把年纪还在镇守白池的苦劳，以致团圆佳节，也不能回来同女儿见一面，正说道，“妾今日失态只是垂怜爹爹，还望陛下不要责难……”

便听得有人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得还甚是脆爽，众人都往那处看去，只见笑出声的人正坐在叶岚下首边，一面豪阔的白水晶石钟依稀挡住了她半边身影，只看得见绯红的一抹衣衫，皓白的手撑在下颌上，那手腕上空空如也，只挂着一只伶仃素蓝玉镯，愈发衬得皓腕如雪，白榛眯了眯眼睛，听到这声冷笑，心中霎时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