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数息之前，九天上紫宸宫，天将明尧忽见帝君脸上闪过一抹波动的神色。

明尧一番挣扎，还是没能替长清把私自下界的事遮掩下来。紫宸宫已派了人去蓬莱寻找，也没能找到长清。

他一向知道长清是个胆大包天的，可他先前也问过，这番长清下界，不过是为了替一个人塑魂，塑魂这种事，无非就耗些法力，倒也没有什么危险的。要是一个凡人的生魂，用不了一时半刻便能塑好。除非，让长清忧心不是一个寻常之人……

因自知他扮作长清冒犯了帝君，明尧不肯就这么走了，只希望帝君让自己将功赎罪。于是大胆开口，“帝君，若不然我去帮你把长清找回来？”

刚才两个回禀的小仙提了一句，不若用施魂引召长清上仙回来。

施魂引乃是上界一种隐秘的仙术，一般乃是用于搜寻至亲血缘的下落，譬如幽山神母曾用此术找回了自己流落到幽冥的小女儿。

帝君与长清，并非是血缘至亲，但既为师徒，施魂引亦是有几分效用。只是，锦辰帝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仿佛对此法有些犹豫。

明尧便赶紧开口。他若能找回长清，兴许不会有什么大事。

然而，听见他这么说，锦辰却依旧没有点头。

“帝君……”，明尧隐约意识到了长清兴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下界，忙是跪地请求，锦辰面上沉了沉，在明尧紧张的视线中，终于转头对他叮嘱了一句话。

“替我护法，本座要在一炷香内召回长清。”

帝君这般说着，明尧便赶紧席地而坐，持身护法。不多时锦辰的元神便是往下界而去。施魂引的牵引之下很快在西海触及到一抹熟悉的魂魄辉光。

锦辰找到了长清。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她，大红裙衣，眉目安静闭着，素白清丽的脸看起来有几分恬静，不似平时那般跳脱。步了上前，正想将她带回上界。然而伸手一触，却发觉长清身上似压着一层难以拨开的异样之力，便是这阵力量将她锁在了此处。

“师父……”，正是这时，又听得半空中有一道激动的声音喊他。

转过身去，便看见了长清快要飞出去的元神。

“你怎的元神离体了？”锦辰下意识蹙了眉，神色不无担忧地瞧着半空中的徒弟。长清耸耸肩，她也知道这种状况不太美妙，可天生胆子比旁人大些，此时倒是还能对着锦辰咧嘴一笑，说，“师父，我刚刚瞧见你同一位美人成了婚，那美人仿佛和西海的栖玉神君有些交情。”

栖玉喜欢素禾，素禾却一心看重锦辰，听说这位神女已是弃身成魔，莫非栖玉便是由此心灰意冷，所以才决定娶东耀？

她一向不爱谈论旁人的八卦，可这个八卦的主角偏是自己的师父，是以长清不由得打趣了一句。

岂料锦辰听了，神色却是沉了几分，“你见了素禾？”

想来他做神仙的年月里也仅仅只有这么一桩扯不清的事，是以一猜就猜了出来。

长清说约莫是罢，她靠定身咒勉强撑着不被海面乱风吹出去。元神便险伶伶挂在悬窗边。锦辰看了不忍，便是要将她召过来。

从前长清爱到处闯祸，有时带了伤回来，他也是这般，心想该给她点训斥，可看了她受伤的样子，又是不忍。

神仙历来要受千劫造化，长清有她自己的命数，这命数也是天数，寻常不能更改。

他只是不忍而已。

此时手中便是施了法力，他的法力自在绝大多数神仙之上，按说这种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可不知为什么，锦辰动用法力的瞬间，长清便忽地大喊了一声，脸上疼痛难忍，额头上立刻滚出了一层大汗。

她说痛师父。

“不对。”锦辰即刻收手，知道她身上恐怕被人加持了禁术，此时打量四周，只觉这洞房一时变幻了模样。他脸色当下变得难看，若是没猜错，此地恐怕已经成了颠倒之境。他们身处的不单单是一个时空，此地多重时空相交，而长清定是中了人的计策，被迫魂魄离体。

不知是谁人在背后所为，锦辰当下不敢再用法力，正想着找个地方安置长清的魂魄，忽然洞房晃动，一股难以形容的撼海之力朝着整座照月山轰隆袭来。

如同天地崩裂，地动山摇，在元神无法自保之际，无数片碎石木板砸到地上的同时，长清忽觉得有道霸道强悍的力量包围住了自己。她方才差点死掉，不知为什么魂魄好像被撕裂了一般痛苦。一滴眼泪不自觉掉出，耳畔却传来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一袭沉郁的冷檀香中，她听到锦辰说，“有我在，不要怕。。”

……

锦辰修持万年，很少会有无法动用神力的时候，天地之间，有浩然之气，人存正念便可借浩然正气修行。而神仙身居上界，吞吐呼吸，皆是天地至纯灵气，此等灵气无所束缚，随着修行而愈发盛大。因而上神决然不能行差踏错。

一念成魔一念蹉跎，便是天翻地覆的差别。

是以，锦辰的神仙生涯，几乎不曾错。唯独有这样一件事，他想，他是动了几分不该动的尘心。

西海照月山一直以来乃是岐山的附庸，因两座神山差距甚大，是以在几百年前，几乎不闻照月山之名，而是只知西海岐山。那时，岐山便担着整个西海的风调雨顺的职责。

当时的西海海域浩瀚，水族繁多，正因各个族类想博出个名头，整日你争我夺，战不休止，反而是皆成了一派乌合之众，始终没有一个能够辖制全境的。

因此，那时的西海之境便由岐山神君看管。

岐山的神君到了第一百九十位，日渐不理政事，待年岁渐大后便是沉迷声乐养生，没几年竟患了个耳聋不能听言之症，无法理会政事，便是将神君之权交由到了当时的王后手里。

王后嫁过来时年岁极小，及至神君老了痴了，王后倒也还是耳聪目明，管辖西海之境，倒也从未出过什么大错。

西海年年平安，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操心的。唯独王后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出生之后，王后逐渐开始忧心。

因作为神女，且还是岐山的神女，这个孩子竟是无法和上界的神仙沟通。

这并不是说神女是个哑巴，而是生为神女，素禾竟然没有神体，而是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凡人一样。

岐山却不需要一个凡人。

没有与天神沟通的能力，即便素禾是唯一的公主，也承不了神君的位置。王后在素禾身上寄予厚望，便是希图让素禾有一具神体。因此，把她赶进了天祈山，在神宫之中日夜修习。只盼上天开眼，能够让她拥有一具真正的神体。

进了天祈山后，素禾却是苦闷非常，时时跪在大殿中流泪，及至待到第三年，素禾终于崩溃。她爬到天祈山上怒骂上界的仙神，质问为何让她生为神女却不给她一具神体，如此何其不公！

天祈山山巅高绝，那是个冬月，满山飞雪，崖上横绝成冰，可素禾一动不动，只是痛哭流涕。

便是在痛哭流涕之中，素禾却听到了一个声音。她从没有听过那么温柔的声音，从遥遥落下的雪花后面传来。后来素禾终于知道，那是上界紫宸宫的锦辰帝君，他说会给她一个试炼成神的机会。

“生而为仙，生而为神，本来千万人中不过一二，你身为神女，元神却少了一道试炼因而无缘沟通上天。本座为上界仙神，有庇护你西海岐山的职责，既然你说不公，本座便给你一个机会。”

因着这个机会，素禾终成了一个真正的神女。只是，素禾却因此动了不该动的心，她爱上了这个身在九天上的仙神。

后来素禾不知因何故与王后决裂，发下毒誓。锦辰为免她遭五雷业火，特意下凡与她成亲。只是成亲之后，素禾依旧未能得偿所愿，便由此投身成魔。

这个故事，长清略略从浮黎口中得知了个大概，可知道的终究并不详尽。她脑子里一时浮现自己被送进洞房后的虚弱劳累，一时想到自己元神骤然出体的莫名，再便是在动荡之时听到锦辰的那一句话。

她知道师父一向护着她，因此心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惧怕。

只是骤然失去意识间，想到了那枚还没有见过的鲛珠。她之所以老老实实坐上了花轿，便是为了替叶岚塑那几丝魂魄。

伏羲琴下他敢为自己死，那么她就不能让他死得不值。

她没有什么可还他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有重回人世的一天。

朦胧之中，她恍然喊出一个名字，意识便在动荡之中消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