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刚降临，江书颜就被梁大公子提溜着出门了，连饭都没顾着吃上。

走在苏州府的街道上，两面皆是林立的酒楼画舫，还有早早就放出排面的勾栏雅舍。急于归家的行人三三两两地在与店家说着些什么，似有争吵，又似在洽谈，热闹非凡。

白日里满街乱窜的货郎也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呼出最后一声声高亢的叫卖，好像在宣告着黑夜狂欢的降临。

江书颜抱着满怀的东西跟着梁家大少爷来到了一条三层高的画舫上，一同跟来的还有一个袖着手的贴身小厮四喜。这样奇怪的三人组刚上船就吸引了众人眼里的眼球，梁玮晨却丝毫不以为意，走到一个身配祥云坠的士子面前假模假式地行了一礼，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敷衍。

然而，站他对面的男子却丝毫未表现出任何不悦，显然是早就习惯了他会如此。面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意，清风朗月般走来规矩的行了一礼，又示意他的小厮接过江书颜手里的东西这才迎着几人进去。

江书颜看着他们身后原本满满一船的士子文人都跟在他们后面，齐齐地一股脑都进去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原来，这船上的众人竟全是来迎他的，真是好大的面子！刚才那人显然是东道主了，梁玮晨可是连他的面儿都没给呢，这拽样，真不知该说他真性情还是装杯！

进得里面，漆黑描金的方桌上摆了几套精致的笔墨。两侧散放着矮几，矮几处都分放了各色点心和一小壶锦江春，看来今天晚上是要品酒吟诗了。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江书颜关注的重点，她关注的重点是这边一会儿会不会安排下人的饭食，她是真的快饿死了！况且，她极有可能屏不住肚子再叫一次，到时候可就真怪不得她又给梁家丢脸了，她确实是没吃饱。

江书颜猛吸一口气努力屏住，垂手和四喜一道站在梁玮晨的身后。

待众人都各自入座，侍女门鱼贯而入，或蹲或坐地随侍在矮几旁，为公子哥儿们斟酒布菜。梁玮晨显然不喜一旁女子对他的嬉笑逢迎，挥手让那侍女退下，唤了江书颜到身旁伺候。

江书颜心想，“别介啊！我还憋着一口气呢，一蹲下肚子准得叫唤，再说，她也不想上赶着伺候啊！诶，那姑娘，你别走！”

那姑娘好似听到她的心声似的，不情不愿的又磨磨蹭蹭上前，柔声细气道：“公子，可是奴家哪里做得不好了，惹了您的厌弃，奴家改还不行吗？就留下婢子伺候吧！”说着又朝梁玮晨那边靠了靠。

不过，梁玮晨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就从他今天使唤自己就看得出来，这人就是个牛心左性的，想一出是一出，想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梁玮晨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了下来，语气不善的道：“你长得太丑，改不了。”那姑娘瞪大眼微张着嘴似是不相信自己耳朵一样，羞愤的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狠狠剜了一眼江书颜，就差明着说：“我快羡慕嫉妒恨死你了，就你长得最漂亮。哼！”

江书颜扶额，她真是站着接枪了。

撵走侍女的梁玮晨又横了江书颜一眼，像极了深闺怨妇。

江书颜没好气的想，还不是你个狗把人家赶走的吗，看我干嘛！想虽如此想，身体还是很快俯身下去，蹲坐在他身旁向半尺的距离给他斟酒。

一盏毕，歌舞起。场面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众人时不时的就闲谈几句，梁玮晨也随意应付着。待伶人一曲终了，江书颜也把小几上的点心都吃了个遍，无他，全是梁玮晨给她拿的，美其名曰“不要在这里丢了他的脸面！让别人笑话梁家养不起个丫头。”

江书颜一脸淡然的伸手接过，她可不是个矫情的主儿，老板给我吃我就吃，本就吃的是这口饭，干嘛要饿着自己。

梁玮晨见江书颜听话的接过，在一旁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嘴角蔓起一点点弧度。

“虽然人傻了点，但好歹是个听话的丫头。”

他从来都不喜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种守礼的模样，因为他自己就不是什么守礼的人。

所以，他在上房发现是这丫头肚子在咕咕叫时他并没有当场拆穿她，反倒是觉得这丫头羞囧的样子可爱极了，一时间对母亲给自己安排通房的事儿也那么抵触了，留这么个丫头在身边好像也不错。

今天借着出门会友就想带着她出来买些好吃的。这不，一路上全是给她买的当地有名的糕点甜嘴儿，她都快抱不下了，还是自己对她好啊！

梁玮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傻乐。

首座上的常景焕见梁玮晨只顾带着自家小丫头吃点心，根本就忘了这次集会的正事，只得捏着嗓子咳了两声，正色道：“玮晨啊，我们人现在都在这里了，你看这品评会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啊？”

梁玮晨眉头微微皱了皱，回道：“好啊，那我就当抛砖引玉了。”他提笔蘸墨立在方桌前，略微思忖后就龙飞凤舞地写道：

万里西风吹羽仪，独传霜翰向南飞。

芦花映月迷清影，江水含秋点素辉。

锦瑟夜调冰作柱，玉关晨度雪沾衣。

天涯兄弟离群久，皓首江湖犹未归。

他写完后由离他最近的书生念了出来，初时大家只觉得此诗句颇为传神，尤其是“迷”字用得极巧妙，慢慢看来却发现，通篇看似写壮士离家的小情，却隐含着对当然局势的不乐观，实在胆大的作品。

明眼人自是看得出这其中的曲折，只是故作懵懂，不点破罢了，不管明白与否都纷纷夸赞起梁少之前的三年边关之行来！反正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常景焕自然也看出了个中猫腻，又怕被有心之人利用留下话柄，遂不想再就此诗多做纠缠，转移话题道：“梁兄也太过敷衍了，你我众人都知道，你梁举英十四岁就去了边塞，这诗指不定就是你那时作的，今日拿来充数，我们众兄弟可是不会放过你的，一会儿非要再做一首不可。”竟是连诗句如何也不点评了，只当是梁玮晨在与众人顽笑。

梁玮晨知他好意，举杯敬了他一杯道：“常兄有命，万不敢辞！”

有了常景焕刚刚的话，众人也都识趣不再多言。而是边说笑着边挨个上去写下自己早就冥思苦想准备好的诗。

梁玮晨则独自坐在自己的矮几旁喝着锦江春，时不时的投喂江书颜几块点心。嘴里还嘀咕道：“沽名钓誉之辈，几句酸诗还不知是想了几个昼夜才想出来的，废物一群！”

江书颜听到把头垂得更低了，这家伙还是个毒舌，再听下去她还真怕把自己给噎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众人算是都写过一轮了，就等着互相点评呢！梁玮晨也并没有如一开始常景焕说的那样再作一首赔罪，众人也都心照不宣的揭过。

为什么说今天主要请的是梁玮晨呢，那还是沾了他师傅翰林大学士张大官人的光，此次来苏州府的院试主审官是张翰林的大弟子陆尚坤，也就是梁玮晨的直系大师兄了。而师出同门的梁玮晨的品评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主考官的倾向，怎么能让众人不趋之若鹜。

梁玮晨被众人簇拥着走到方桌旁进行挨个点评。一开始还会不吝说上一两句。可时间一长，人家梁大公子的耐心也是会耗尽的，终于，在看到第八烂诗的时候爆发了。

他言辞犀利道：“这是写了个什么东西，匆匆压了个平仄就当是诗了，回去在学学吧！这诗放在考场上怕不得把人笑死！”

他一开口便嘴巴叭叭个没完，常景焕拉都拉不住，把后面剩下的人骂得狗血喷头！江书颜都听得觉得能尬得扣出三室一厅来！

果然，天才和普通人的认知世界是是有壁的，就像当时带她的老师始终理解不了她为什么不能在一天内搞透论文数据整理一样，她同样理解不了当时给自己布置下愚公移山任务的老师。

所以，即便现在不是自己在挨骂她也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更别说最是重脸面的读书人了！没看见那几个被他说教的书生脸都黑成锅底了吗？因此，江书颜并不觉得他们会领了梁大少爷的情。若是换作她，不暗中给他套麻袋都是对得起他了！真是，一点余地不留，太打击人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梁玮晨终于舌战群雄地将众人都骂了一遍，这下再没人拉着他敬酒了。他让四喜去取白天买的点心。自己去向常景焕告辞，不出所料，没一个人留他，他也就顺利地带着江书颜和四喜告辞了。

江书颜看得一愣一愣地，直呼好家伙，出来吃趟酒，把小半个苏州城的士子得罪了个遍。

回去的路上梁玮晨没再让江书颜拎东西，东西全让四喜给放马车里了。就这样，几人打算一起走着回家，这时天已经黑尽了，一点都不像刚来的时候，过了街市有一条小路要走，江书颜的小短腿儿倒腾得飞快，一不注意就走到梁玮晨前面去了，梁玮晨也不恼，只是提溜着江书颜的后脖领子道：“你这是上赶着去投胎呢！跑这快！”

江书颜很想回一句：“你才要去投胎呢！”不过到底忍住了，假模假式地说：“天色已晚，大公子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夫人担心！”

梁玮晨轻哂，：“母亲早就睡了，出门前我和母亲讲过，让她早点休息，你这么快就忘了？”

江书颜听完只想翻白眼，自己哪记得他说了什么话，过耳风罢了。

刚说完那段言不由衷的劝诫之词后，江书颜心里就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今天梁玮晨把那些人得罪的那么狠，他们要是真的来套他们麻袋怎么办？读书人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想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想拉着梁玮晨早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