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承的周五过得也不怎么顺畅，他这几天看完项目资料，又了解了一些项目内情。

比如他的前任建筑师还没来得及出方案，就在和客户沟通的路上突然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巨响，紧接着就什么都听不到了，送去医院做了一堆检查，确诊突发性耳聋。

病愈后，那人立刻辞职回了家乡，说以后要过上合理作息、饮食规律、营养均衡、每日锻炼的健康生活。

临走时，那位建筑师和事务所同事最后一次聚餐，透露自己病愈后去寺庙拜佛求签，签文说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离了平城，放弃手头令他倍感压力的工作，奔赴的是越发宽广的人生旷野，希望大家为他高兴。

陈承听完这八卦，起初心里还没当回事，只是配合地对跟他讲八卦的吴恙笑笑，说了句，“这是不祥之兆啊”，开了一天视频会议后，才终于理解了那人口中的“倍感压力”和“焉知非福”。

学校名叫育梁实验中学，以老校长郭育梁的名字命名。郭育梁其人，在平城的教育界很有些名声，陈承在网上看了不少他的资料，得知他颇有些身家，家里最早是做木材和建材生意的，后来成功转型，他哥哥郭育栋是平城本地一家名叫苏西的日化家清集团创始人。他本人三十多年先后做了四所学校的校长，前三所学校都因为和股东办学理念不合闹掰离职了。到第四所学校时，他索性自掏腰包，又找了几个支持他理念的股东出资，合力创办了现在的育梁中学。

陈承从报道的字里行间多次揣摩过郭育梁的性情，以为就是个脾气执拗的倔老头，在视频里和真人见过面聊过天后，才知道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郭育梁因为高血压在医院住院保养，会议就只能改到线上，由郭育梁发起，名为“六方民主会谈”，参会人有郭育梁本人、另一位股东代表、老师代表、家长代表、学生代表以及设计师，也就是陈承本人。

各自介绍之后，就是漫长的各抒己见的时间，陈承作为唯一的乙方，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听，不时记下要点，穿着病号服的郭育梁神情淡然，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整个人看上去给人十分放松的感觉，陈承注意到他不时用笔尖轻轻叩击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等到几方都针对旧校舍可改进的点发完第一轮言，他才温温笑着拱手道谢，清清嗓子说建好新校舍是他退休前最后一件大事，务必要做到尽善尽美，辛苦各位陪他劳碌。

陈承第一次参会，打算先观望观望，便一直没有发言，等着众人都说完了，才问郭育梁，“郭校长呢？您这边有什么想法我也想听一听。”

这一问不得了，郭育梁一改方才的温和，坐直了身体，带着莫名的威压，兜头就问陈承知不知道他这些年的办学理念。

陈承自然说做过功课有一定的了解，他也确实查过些资料，知道郭育梁认为整齐划一的教学进度容易把学生当成“标准件”去生产，忽视学生学习程度和个性特长的差异，不够“因材施教”。

因而，育梁小学多年来采用走班制和私人订制课，走班制已经有十年了，必修的文化类、艺体类、科技类、德育类等课程，在有相对稳定教学内容的基础上，多了一定的灵活性，学生并不固定在一个教室上课，而是根据上课的学科不同、老师不同、层次不同，在各个教室中流动上课。

选修的素质教育课程则实行私人订制，是近两年才开始的，在必修课课时之外，聘请专业的老师教学开展素质教育，让学生免于课后再去上培训班，也进一步减轻了家长负担，学校还会定期举办不同主题的赛事和展览等，检验学习效果。

“请谈谈你的想法。”郭育梁手里把玩着一只黑色水笔，神情里带着郑重。

陈承想起网络上那些针对郭育梁的争议，有说他太过理想主义的，也有称赞他敢于创新的。

他大致思考了一下，犹豫着怎么开口，近年来，平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校效仿育梁的课制，效果却良莠不齐，原因倒也不难理解，不设行政班、不设班主任，学生根据自身兴趣和喜好选择课程的课制固然有其合理性，但对学生的自律和独立性要求比较高，需要匹配严格且科学的管理制度，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对于年龄小、自制力弱的学生而言，传统行政班和班主任监管配套，反倒是更适合的。

至于私人订制课，虽然可以助力学生兴趣特长的培养，在外少报几个培训班，可到底不能全然取代，一是学校的课程内容不可能涵盖体育、文艺、科技等多个领域，二是在授课方式上，很难做到一对一专门辅导，容易流于表面，专业性不足。

陈承自然不能一上来就说人家的不好，便只挑挑拣拣说了些好处，夸赞郭育梁在办学理念上的创新和超前。他一边说一边琢磨对方的表情，见郭育梁神色平和没什么变化，心里忍不住打起了鼓。

郭育梁听他说完，脸上露出一种兴致缺缺的表情，陈承有些搞不懂了，难不成他想听他挑刺？那倒也简单，于是，试探着又把自己对于郭育梁的两项重要创举中存在的不足，做了简单的阐述。

表达过程中，他神情平静语气淡定，尽量做出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不让对方看出他心里的不确定。

就这样，陈承絮絮叨叨说着，郭育梁的表情依旧没怎么变，另一位姓方的股东却挑了挑眉，似乎对陈承的发言很是意外；学生代表则垂着头，陈承注意到他显然在憋着笑。

随着越说越多，看到郭育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渐渐也明白了，郭育梁想要的是个开放包容，能从态度上绝对支持他创新，同时有见地有思考，能在细节之处提出自己见解的设计师。

这次的试探更像是一个过关考试，他作为外行提出的那些问题，郭育梁本人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郭育梁喝了几口水，笑了笑，正要侃侃而谈，有护士进来催他休息。

郭育梁悻悻跟众人道别，约陈承下午再聊，其他人不用再参会。陈承心知，他第一关通过了，接下来郭育梁想必要跟他真正敞开心胸畅聊了。

下午五点，陈承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时间，心里想着该下班回去做饭了，身体却还被困在办公室里，听着郭育梁给他讲他认为设计一所好学校应该遵循哪些教育策略，以及他本人理想中的校园需要有哪些设计元素。

六点多时，郭育梁终于停了下来，抚了抚胸口说有些累了，今天先到这儿，又发了他一堆文件和相关书目，要他看过之后再跟他沟通。

终于回到房间时，宋悠悠已经在厨房忙起来了，正在洗一把苦菊，碗里还腌了片鸡胸肉，锅上煮着水，眼看就要沸腾了。

宋悠悠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陈承忙问，“有我的份吗？”

“我胡乱做的，你确定要吃？”宋悠悠低着头切菜。

“要啊，你都能吃，我有什么不能吃的。要帮忙吗？”

“不用，你出去，站这儿碍眼。”宋悠悠麻利地把切好的苦菊装进一个大碗里，又转身去冰箱搜罗了几样蔬菜，洗洗切了，打算做一大盘凉拌菜，又把腌好的鸡胸肉放进烤箱，抓了一把荞麦挂面扔进烧开的沸水里。

煮面的间隙把菜拌好，从冰箱取了准备好的冰水，等着面煮好了在冰水里沥了一遍，加了料酒、豉油、盐和一点点糖，又把切好的黄瓜丝和香菜碎加进去一起拌好了。

不过十多分钟，两人份的荞麦面就做好了，宋悠悠把饭菜端去餐厅，又快速做了两碗紫菜蛋花汤。

陈承才洗完手换了衣服，一出来就闻到饭香味，餐桌上摆着两碗荞麦凉面、一大盘凉拌菜、切成小块的烤鸡胸肉和两碗紫菜蛋花汤。

“这么快。”

“嗯。”

陈承摇头失笑，她倒是会偷懒，好在虽不算太讲究，却也算不上将就。

宋悠悠忘记拿餐具，刚坐下又起身去厨房，门铃响了，陈承去开门，快递员举着个大盒子问他，“您好，孙强的快递。”

陈承一怔，这屋里哪有叫孙强的？“送错了吧？你看看是不是别家的。”

快递员对着门牌号看了又看，“没错啊。”

宋悠悠从厨房出来，听到动静问，“怎么了？”

“孙强的快递，是你的吗？”

“是。你拿回来吧。”

陈承把快递拿进来扔在长桌边的地上，心里被“孙强”刺了一下，又无处发泄，只能大口吃东西。

宋悠悠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吃着晚饭，偶尔盯着陈承饿死鬼投胎的吃相看一眼，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演的，还是真饿了？”

陈承抬头一笑，“就不能是你做的饭菜真的好吃？”

“虚伪。”宋悠悠起身打算回房，撂下一句，“碗盘你收拾。”

陈承见她要走，心里一急，脱口问，“那天在咖啡馆那个人，就是孙强？”

“什么？”宋悠悠有些没听懂。

“他跟你不合适，分了挺好的。”

“嗤！”宋悠悠憋不住笑，“你想什么呢？”

看来那天他果然听到了，有心反驳，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可不是嘛，分了挺好。对于拯救卢景岳的爱无能，甚至成为他的结婚对象，她实在半点兴趣也没。

至于孙强，是她之前跟陈莎一起住时，为安全考虑，陈莎提议把所有平台的快递、外卖名字都改成男名，最开始陈莎叫张铁柱，宋悠悠叫王大壮，后来被李遇看到，笑说这种名字一看就是女孩子取的，真是此地无银。

她们才又改成两个平常的男名，宋悠悠是孙强，陈莎是王浩。

“不是吗？”

“当然不是。是我为了安全随便用的名字，以前还叫王大壮呢。”宋悠悠解释完，指指地上的快递，“你要的坐垫和腰靠，自己拆。”说完，转身回了房间。

快乐来得太突然。

陈承抿唇笑，弯身拆快递，果然跟宋悠悠自己用的款式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她的是米白色，他的是淡灰色，喜滋滋坐上去体验了一把，又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恰好看到手机里有新消息提示，他打开一看，是他家的家庭群，他爸陈有成和他妈张兰芳发了一组旅行照片，古朴的苗家寨子前，保养得宜的张兰芳裹着橙色大丝巾戴着墨镜，头偎在已经发福笑得憨直的陈有成肩上，勾着唇角露出标准的红唇微笑表情。

他快速往下划，忽略那些大同小异的照片，看到他弟陈续连发了好几个鼓掌点赞的表情包，他姐陈姣也捧了场，“挺好看的。”

他照例没有发言，回平城的事也还没跟家人说，正要熄屏，陈姣在群里圈他，问他十一回不回家。

“回。我最近跳槽了，在平城一家建筑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