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们的确是自己的同胞，这份痛苦正源源不断地传来。

梅提欧用火焰护身，灼烤着扑向他的怪物。他挡在通向地表的石阶之前，堵住了祂们降生人世的产道。

格鲁克去而复返，确认他是一个人下来后，梅提欧把心放下，因神经的疼痛嘶嘶抽气，却有了闲聊的余地：“我以为你不会帮我呢。”

“在目睹帝国的深坑前，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格鲁克把衣服脱下放到石阶上，四肢逐渐变形，成了适合近战的豹人模样，“但看来是不行啦，再拖下去前任陛下的算计真的要成了……”

“你是真叛变了，”梅提欧笑出声来，“不想回归到统一之中吗？”

“当我获得‘我’时就没可能了，‘我’比什么都重要。”格鲁克又恢复了神神叨叨的说话方式，不管听众的死活，反正这里只剩这位了，“魔境虽然很好，但我也是有私心的，有些东西不想和他人分享，谁都不想给。”

谁管你的心思啊。梅提欧翻了个白眼：“行吧，赶紧唱你的摇篮曲，祂们也该获得安宁了。”

*

王妃和早幸离开石门后先到了希尔伯的帐篷，但睡着的几人她们怎么都叫不醒，无奈之下只能来找唯一醒着的法师寻求帮助——弥留之际的伊莉丝·艾泽。

伊莉丝的皮肤上有了树皮的纹路，她平躺着，一半的精神沉入魔境的汪洋之中。死期将至，她却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她总算能对那些死在她手中的实验品感同身受，也由此获得了临终前的启示。

“微不足道……我的罪行，竟如此渺小……”

灵魂不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现在，伊莉丝能看到一处氤氲着紫色雾气的深坑，里面残破的躯体翻滚变化，只待灵魂填入便能横行于世间。

帝国竟然瞒下了这道伤痕如此之久，她的研究只是提前了未来，递上了行凶的道具。

在梦呓中，伊莉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几次被自己呛着，又很快找回了呼吸。希斯静静地坐在她身旁，被吵醒后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丝黛拉也被她叫了进来，此时正乖巧地坐在地上画画。

伊莉丝半梦半醒中睁开眼，望着地上散落的画纸发呆，

假如将世界说成一幅画，她们的灵魂就是颜料，从大地母神的碎片中提取而来。

混沌夺去了创造的权能，在祂“死”后这个权能也留在了魔境之中。创造即是繁衍，一切的本源都自魔境深层的汪洋中诞生，经过秩序的梳理才得以获得此间的席位。

秩序之中没有无意义的生命，光明神描绘这个故事时是极有耐心的，为每一笔赋予了使命，落下后便无法更改——那便是死亡的确定性。

“但是啊，伊莉丝·艾泽，你把名字给了吾，吾便给予了你新的使命。”

有什么存在对她轻声诉说，这不是现在的记忆，而是过去在幻觉中的重现。

“光明神的画作……不觉得太过死板了吗？让魔境成为执笔者吧，无死无生，无己无彼，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你失去的都会回来，完美无缺的、吾的国度。”

她从未……不对。

“我成了祂的棋子……”

好像又有两个人进来了，伊莉丝大概能猜到是谁，但是谁都不重要，她抓住离她最近的人，像是在告解，又像是在警告：

“错误……无可挽回的错误……魔境有问题，魔王打破了规则，但是，一场祭祀，对了，祭祀，可以争取到时间……”

“祭祀？”

早幸反握住老师的手，试图从她渐渐消逝的体温里寻求解释。

*

魔王本该是混沌献上的祭品，杀死魔王则是一场祭祀，让魔境制造出的灵魂进入秩序。

他和格鲁克不过是被选定的现任或前任祭品罢了，现在，还得自愿走上祭坛。

但如果不这么做，让魔境积压的灵魂未经引导就进入深坑中的躯壳之中，那些受统一意志所控制的怪物会做些什么呢？

“也不是不明白前魔王的想法，”梅提欧抚摸着一头粘液怪的“额头”，叹着气抱怨，同化这么多怪物让他有点迷失在祂们的梦境中了，需要靠对话确认自我，“被设计为必死的宿命，想要反抗还是挺自然的。”

“但秩序下每个人都是必死的。”格鲁克为他挡下扑来的“蜘蛛”，爪起爪落，卸掉了这只蜘蛛的十二只腿，“前任陛下还是被魔境的风俗惯坏啦，正因为死亡存在，诞生才有意义。陛下，还撑得住吗？”

梅提欧摇头：“快到极限了……这里还有多少灵魂？”

格鲁克拔出插在怪物温热胸膛中的爪子，舔掉其上的肉块和血液补充能量：“一半左右。看来……”

“得拔掉这根钉子了是吧。”梅提欧按住自己的心口，再怎么控制它还是跳得更快了，“骑士小说的结尾不都会让主角交代遗言吗？早知道刚才就让你守着这我去送早幸了。”

“我争取一下，应该能让你恢复片刻的意识，”格鲁克歪头，“或者帮你带话也行。”

梅提欧笑了笑，把怀中一直揣着的匕首交给他：“开玩笑的，我又不是主角。之后就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啊。”

刀刃刺入皮肉，露出从枯蝶手中得到的钉子，这件圣物只剩下了一些碎片散落在组织里。格鲁克挑出碎片，也笑了起来：“我会把您带回魔境的。哎呀，我本来只想做吟游诗人的，托您的福最后还当上了骑士，不错不错。”

“是是是，再见面的话给你发勋章。”

但那大概只能在梦里实现了。梅提欧忍着疼痛睁大双眼，眼底渐渐被紫色晕染，他感觉自己回到了羊水之中，似乎沉入梦里，又似乎获得了久违的清醒。

*

伊莉丝无神的双眼盯着天顶，那里仿佛有什么他人看不见的存在，正对她言语，蛊惑她所剩不多的心智。

“不行……我不想要那样……莉莉安，莎莉……克拉夫，夏……我会去向何方？我会与谁同在？不……我至少仍要是我，伊莉丝，伊莉丝·艾泽……”

“老师！”

脉搏在减弱，早幸攥住这只精瘦的手，它的表层已不像是人的皮肤了，转化已经开始，艾泽婆婆……好像正在变成一棵树，杂乱的根须从毯子下爬出，饥渴地向下生长去与大地接触。

希斯拉住早幸往后退：“请小心。”

王妃在旁瞠目结舌：“艾泽这是……”

“老师说会把自己化作能够镇压怪物的装置……”早幸已经哭不出来了。

艾泽婆婆的胸膛破开，一株嫩芽钻出，这一幕像是某种食人植物为主角的B级片，但那棵幼苗叶片青绿欲滴，泛着微光，新生的生命在昏暗的室内显得神圣而蓬勃。

就在这时，地面开始摇动，帐篷里的架子纷纷倒塌。希斯一把抓住王妃和早幸，不敢浪费时间连拖带拽地把两人往外面带。

四人跑到离帐篷十来米开外的地方才敢停下来，身后的帐篷像一只漏气的气球，天顶迅速被树枝扎破，地钉也在地动山摇中松动。很快，一棵长满嫩芽的新树取代了曾经的帐篷，树底散落着一地破碎的杂物。

王妃感到袍角有什么东西攒动，低头一看几乎昏厥。马陆等各种爬虫正争相往她身上涌，她触电似的惊叫着跳脚，把这些小动物抖掉。

其他几人也好不到哪去，早幸从包里摸了一瓶驱虫的粉末洒向四周，堪堪让此地恢复了和平。但镇定下来后众人才发现这场地震不是由巨木引起，地面的裂纹指向了震源，那是神殿的帐篷。

王妃本就发青的脸色更加难看：“梅提欧他们……”

但情况不容她们操多余的心，树木还在生长，隆起的树根对地面造成二次破坏。众人一边回望一边纷纷往后退，早幸想稳住身形往石门所在的地方跑去，却被树根不断打乱步伐，想要帮助她的希斯受她命令还扶着王妃，只能担忧地不断看向她。

在早幸不知多少次跌倒时，一条裹着黑纱的胳膊扶住了她。

早幸抬头望去，看见了一支黑色的送葬队伍，和正中的魔女岛主。

“伊莉丝，还是走上了这个结局。”

岛主驱使着身下的躺椅飘到早幸面前，站起身放下怀中被斗篷裹着的孩子：“我迟了一点。但也还好，伊莉丝的愿望还能实现。”

早幸接过那个孩子，看到她的脸时不禁悲从中来，那是莉莉安，她睡得很香，甚至唇角带笑，对祖母身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岛主拂过莉莉安的眼睑，小女孩睁开眼，看到早幸先是一愣，又欣喜地赶忙环抱住她：“莎莉！我这是在做梦吗？”

不能哭啊。早幸回抱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更不敢放开，怕她看清自己发红的眼眶。

但岛主不是那么仁慈的人，她招出两只蝙蝠一样的使魔，扯住莉莉安让她去面对那棵伊莉丝化作的巨木：“伊莉丝的后代，向她道别吧。但这也非正式的永别，她会在此伫立。树是活着的棺木，这样的形态下伊莉丝的灵魂将得以长久保留，以她期待的形式。”

莉莉安还是懵懵懂懂的，完全不明白这个突然出现把她从妈妈家拐走的怪人在说什么。

岛主不管这些，她高举起不知何时拿出的法杖，身上披挂的首饰连同杖尖的红宝石一起发出不详的红光。她身旁的半血鲛人高声歌唱，伴随着刺耳歌声一个庞大复杂的法阵浮现在巨木脚下，光芒逐渐放肆。

早幸捂着耳朵环顾四周，地面裂缝中一股一股的浓烟涌出，向巨木靠拢并被吸收。

莉莉安也用手盖住了耳朵，但在看着那棵巨木时，她领悟了什么，大滴大滴的泪水在眼角凭空出现，走向失控。

“奶奶……奶奶！”

她尖叫着就想往巨木跑去，早幸反应不及没能抓住她，但魔女岛的人眼疾手快施展了束缚，将莉莉安钉在原地。

“小孩子真麻烦啊……”

这个施咒的女人小声嘀咕，看到早幸皱起的眉头后回以挑衅一笑：“有什么好哭的，你们不知道伊莉丝法师将达成何等伟业，这可是比死亡更了不起的事，仔细看着吧，这位大法师最后的杰作！”

早幸低声拜托希斯照看莉莉安，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此处。

老师的事她无可奈何，那另一边呢？

她难道……都只能像这样看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