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

从马桶里捞出教科书，再从污水桶里捞出室内鞋，穿上它，在走廊上行走时会发出令人羞臊的挤压声，嘎吱嘎吱，像是罪人游街时的摇铃，滴水沿路书写罪状。

头发被泼了食堂午饭的例汤，在厕所勉强洗还是黏腻不堪。这样湿漉漉地在教室坐一下午，夏季的热浪会将人酿出一股恶气。

后排的人捂着鼻子嬉笑，用脚把她的椅子往前踢。低着头的早幸反应不及，一个趔趄撞在了前排的身上，对方又惊又怒把她推开，在这场人体排球赛中，始作俑者们在教室后面吃吃笑出了声。

好想逃。

但无故缺勤会被请家长，姑母的指责比这些重得多，一声叹息就会让早幸喘不上气。

即使逃了出去，又能去哪儿呢？家是不能回的，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工作日四处闲逛也会被巡警抓住问话。

早幸像石人一样呆在座位上，讲台上的老师对于这一切习以为常，这个湿漉漉的学生一定是调皮捣蛋了。他的班里怎么会有霸凌？看啊，她连课本都懒得拿出来，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窗外划过看似无拘无束的鸽群，它们来而又往，在养鸽人的旗帜指引下归巢。放学铃声在这之后终于响起，早幸抓起书包，冲出学校。

没法忍受路人的目光，在公园厕所把自己又洗刷了一遍后，早幸看着脏污镜面中的少女，惨白瘦削的面孔，因为没钱打理而不经意间留得过长的刘海一缕一缕贴在额前，遮住了无神的双眼。

死气沉沉。

她很快避开了与自己的对视，趿拉着步子走出公厕。

早幸抱着还在滴水的书包朝河边走去，希望风与日晒能快点把自己弄干，但不快也没关系，她也不想回家。

最近堂弟补习班的费用涨了，姑母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沉重如秤砣，另一头掂量着收养她带来的那点遗产到底值不值当。

姑父的工资仍是一潭死水，升职的希望随年纪增大变得渺茫。那个人在与姑母的争吵中头发越来越少，私底下的手脚却越来越多。

早幸只庆幸她和堂弟还在共享一个房间的。她不敢面对那个人，更不敢让姑母知道发生的事。

回家必经的那座桥下有流浪汉搭起的窝棚，这是不适应社会的落后者们苟延残喘的角落。

早幸打量着，还是没有勇气住进这样的地方。她穿过桥洞继续往前，夕阳下夏日的天空红得惨淡，她回去这么晚没准备晚餐多半要被数落，不过姑母还是会给她留一份吃的吧。

可她不想吃，胃里很满了，脑中也很拥挤。

早幸看着昏黄荡漾的河水出神，河面飘摇，黄昏模糊了某些边界线，如果她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或许会注意到，即使是在这个时间点，附近空无一人的情形也太异常了，原本车水马龙的桥面也不知何时被清场。

但她只是看着河水出神，然后，在光与暗交界的那一刻，她的生命与遥远的存在联系在了一起，被呼唤着，被蛊惑着，她一步一步向水中走去。

“汝渴望着什么？为何会向吾走来？”

在她不知道的里层，无法被破译的低语对她述说。

早幸的意识却被层层叠叠的波纹捕获着，那无穷变化的纹样里隐喻着一切的开始与结束，她的地狱与天堂都有水花荡漾。

水……对了，这条河会通向海湾，所有逝去的都会在海中相会。

“汝能承载许多，何必让死亡成为终点？”

最初的几步还只是淹没了小腿，早幸把鞋从泥里拔出，继续涉水向前。最没有防备的那一步跨过了这条人工河修凿时的界点，河床一下沉入无比深远的地方，浑浊河水吞没了这只自愿走入陷阱的猎物。

早幸不会游泳，冰凉的河水却让她安心，温度和杂念一起流逝，本该有的求生本能不知为何没能被唤醒。

太阳在远处大厦顶上勉力冒着的尖儿，和她一起，浸入了漂浮着无数杂质的绿色水波之中。

叹息也随之被浸没。

“算了，就让吾赐予汝祝福吧，与之交换，汝需一同描绘此岸的纹样。欢迎来到吾的国度，吾之勇者。”

随后是与梦中坠落相近的感觉，河的深处似乎开了一个大口子，未知的吸力牵引着她，下沉——

*

很奇怪。一开始身体还在往下落，但在因缺氧昏迷前，早幸分辨上下的感官发生错乱，短暂的眩晕之后她的身体被水流托举向上，下变成了上，头顶有来自人世的光奋力穿过水流，落入她刺痛的眼中。

人体有80%以上的水，如果静止不动并保持正确姿势的话，的确能浮在水上。早幸有些绝望，如果被人目击甚至救起来，等待她的就是社会性死亡了

但现实不容许她去考虑这些还没发生的事，早幸发现自己不是这水里唯一的活物，不远处有几片模糊的黑影正在快速向她游来，那个形状，绝对不是人类。

恐惧袭上心头，尚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以为的死亡都是奥菲莉亚那种，被野兽分食听上去就痛苦又残忍，也缺乏美感。虽然大城市的人工河中会有大型生物这一点让早幸诧异不已，她还是企图先逃离。很可惜，危机并没能激发出她的潜能，早幸不成章法的摆动四肢，却只是把河水搅得更浑，死亡依旧向她挺近。

刹那之际，不远处的河面传来一声呼喝：

“希尔伯！那里！还有个落水的人！”

一道光随话音一起落下，早幸周围骤然冻结出坚冰制成的牢笼，隔着半透明的冰墙，她总算看清了追着自己的黑影是什么——数只长得像钢笔，体型却足有半米以上的怪鱼。鱼鳍也并非平常她餐盘中鱼类的样子，更像是被风吹折的伞骨形状。

这些鱼张开嘴后口器就占了身长的一半，一口尖牙扭曲如杂草荆棘，冰墙在它们的啃食下很快就要破开。

又是几道光打来，早幸能感受到周围水的温度又降低了些，同时几块浮冰出现在她与刚才的声源之间，也有几块试图冻住袭击者却被这些狡猾的鱼类迅速避开了。

远处的声音还在嘀咕：“冰……太慢……闪电……行吧不用就不用……”

伴随低语声的是一道从小船冲出的人影，来人迅如疾风，几个鹊起踏着冰块就到了早幸的身边，单手将她拎起夹到了腋下：“走！”

这样子也不用她自己走了吧，肋骨被夹得生疼也不妨碍早幸跑偏的思考。

对方打算就这样带着她原路返回小船上，这个姿势让她的头几乎贴住他的屁股，早幸只能尽量礼貌地梗住脖子，将目光仅对着下方的河面。

突然，一条长着血盆大口的鱼从她盯着的位置一跃而起扑面而来。

“不要——！”

早幸一声尖叫，身体控制不住地上扬，挟持她的人被连带着一个踉跄踩在了冰块边沿，浮冰倾斜，滑溜溜的冰面将她俩“倒”了下去，两人双双落入水中。

虽然避免了被鱼啃脸的结局，但情况更糟糕了。

“对不起……对不起……”

早幸哭着拉扯对方的胳膊想要挣脱出他的怀抱，这时她才看清此人相貌，是个银发的少年，眉眼有着明显区别于亚洲人的深邃，但年纪不比她大多少。

少年也很是头疼地皱着眉，但手上却把她抓得更紧了：“你别动！”

“请松开我，我可以做诱饵……我不要害人……”

她不想让为救她而来的人成为她的陪葬。

对方转为用一只胳膊钩住早幸的脖子，脚下一踢浪花继续往前游去：“你不动就害不了我！”

少年带着人也游得很快，可速度显然比不上这些水中霸主的鱼怪，那些尖齿还是在一分一秒地快速逼近。

船那边响起的声音也有些急了：“克尔泽先解除船的防护！殿下那边更要紧！”

“我知道！”

又是白光落过来，与上次不同的是光落在了两人身上，早幸看着一层光膜迅速在少年的体表蔓延，但诡异的是，光到了与自己接触的地方突然就停止了生长。

“怎么回事，没对那个人起效！”

少年听到这句话匆忙回头瞥了一眼，这时最大的那头怪物已到了早幸的近前，少年啧了一声，一个翻身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早幸，尖牙撞在光膜上，早幸耳边响起玻璃呈块状碎裂时的声音，光膜用不断的再生对抗鱼群撕咬，令人胆寒的破碎声一时不绝于耳。

这种神秘的力量持续守护着她们，至少在它覆盖住的地方，少年的身体还能完好无损。

早幸的心还没放下来，就看到别的方向有了新的黑影正在朝她们接近，是另一队鱼群。

“划过去，快。”

船上穿黑袍的人把魔杖对准了船夫，刚才本也想直接开船过去救人的，但船主人不相信克尔泽的力量，觉得他看上去过于年幼不可靠，怕这仅存的船只也被破坏而不敢往江心移动，现在顾不上他们这些小心思了。

护住早幸的银发少年叹了口气，他发现与早幸接触的部位防护魔法都没法生成，但把好不容易救下来的人扔出去嘛……

“总之你别动。”

他对早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