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轻的笑音回荡在展堂内。
令人瞠目咋舌的报价夺取了台上人的视线。待目光移向报价人时,台上人蓦然失语。
敞亮的光耀下,纤细的发丝都看得格外清楚,清楚它如何表达出主人的波澜的心理。由何时被风掀起,又何时奄奄一息。
有人强硬撑开他的眼皮,迫使他看清买他的人,和相隔极远距离的熟悉人。
“1000万英镑,成交!”
……
拍卖人显然料到这副局面的,倒是转向他时唇角假笑不复,背对着买客往他袖口塞了块布条,口中依然念着组织拍卖会的言辞。
乔喻殊敛眉,将布条掖得更深,装作手指不经意捻过袖口,面无表情盯视伊姆斯方向。来人牵着他带到伊姆斯身旁。
伊姆斯似乎对他此刻的态度十分受用,抻膊示意他坐在旁边的空位上,目光继而投向台上。乔喻殊也不介意,径直坐上去,和他一样望着台上。
拍卖会结束,展堂的各位行色匆匆。他们有的拍到了心仪的物品,面容带笑,喋喋不休。有的则什么也没看到,眼巴巴看着富豪远去,或是簇拥着富豪们艳羡谄媚。
纪凇等到最后一个离场,老管家一看到就快步迎来。
入目惊讶浮现,伊塔莎双手交叠,自然垂放小腹下方,卷翘的银灰发丝垂落肩头。
伊塔莎弥拉,潭月湾的嗜杀者,曾经作为贵族的一份子。
她还是如此温柔,将血性和狠戾掩藏在貌美温和的面容下,浅浅微笑,双眸澄净。
伊塔莎朝老管家微微点头。
安德鲁惊喜之余面露凝重:“少爷,小少爷他不见了。”
纪凇眸光微瑕,伊塔莎似乎觉察到什么,偏颅看向他。
“是七号商品吗?”
他并未出声,沉默应证了她的说法。
胸襟处别着的金色胸针反射光泽,衬得黑皮甲愈发深沉。久之,他做出决断,眉宇间不见半点情绪,“准备车马,回城。”
老管家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却在他冷冽的扫视下闭唇。转身吩咐马车夫回程。
颠簸之中,伊塔莎开口:“是因为我吧。”
“什么?”
“你赎了我,就没钱再去赎那个小少爷了。”
“和你无关。”
纪凇移开视线,冷调出声:“相较于不明立场的庄园少爷,还是我们的任务更重要。”
“别和不明的人类产生羁绊。”声音到后面越来越轻,逐渐淹没在风尘卷袭的车辙中。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谁说。
熟悉的道路,强烈的冲击刺痛双目,乔喻殊与伊姆斯相继无言。也许准备沉默的经过第三道岔路口时,伊姆斯说话了。
“小少爷,您见过庄园以外的景色吗?”
乔喻殊装听不见,仍旧保持着侧头看风景的姿势。伊姆斯也不恼,笑吟吟启唇。
往事徐徐展明。
“在未被神父收留之前,我只是个流浪的孩子。”
“我的父亲,无论他的身份在生前是何等高贵,最终都破灭于那场灭绝人伦的战争。而我在此之前,我的父亲多次嘱咐我,要我为主奋斗一生,要我继承他的愿望,和那群血种变异的怪物斗争。”
“可是……我好像是被上帝抛弃的孩子。有人将我贩卖去做工,我拼了命逃出去,却发现这个世界没有一处是能容纳我的!我只能靠着双脚一步步走到破旧的草屋内,和野狗争抢食物!还有那群恶心的黑鸦,总是盘旋在草屋上方,抢夺我的食物,啃食我的血痂!”
他面目狰狞,乔喻殊手指滑过木窗,伊姆斯又恢复平静,仿佛刚刚那个癫狂的人不是他。
“但没关系,上帝只不过忘了我而已,祂还是会想起我的!我在临死前遇到了神父,他举荐我去克里昂庄园当伴童,托他的福,我再也不用忍饥挨饿了!神父只对我说过一句话,上帝会眷顾每一个虔诚的孩子。我的父亲曾经就是最虔诚的孩子,他为了上帝奉献了所有,他上了天堂,还为主留下了我这个孩子。我的两条命都是上帝给的,我毕生的目标就是替我的父亲完成最后的愿望。”
他神态几近痴迷,眸子里充满不加掩饰的狂热追崇。如果眸光有实质,那道路两旁杂草堆都将燃成灰烬。
乔喻殊看着离庄园越来越远,慢慢在地平线上形成一个小黑点,马车就此停止。
一股巨力牵扯下,小少爷颤颤巍巍摔下车,疼痛蔓延上肩膀。他几乎靠着对方的拉力行进,笔直倒在杂草堆上,杂草迅速缠上他全身。
空气里,大片的灰尘混着草屑飘扬空中。一不留心吸入大片,乔喻殊呛红了眼眶,伸手挡在眼前。
指缝间透露的光影忽明忽暗,余光瞥见伊姆斯徐步朝他走来。
脖颈传来勒索力道,他被迫仰起头,大口吸入混满灰尘的空气。伊姆斯却在他即将缺氧的一瞬间松开手,眉眼弯弯。
他语气温和,如神父那般慈怀宽抚:“小少爷,只要您服从我的安排,我会保证您未来的安全 。”
“您知道的,我们情义深厚,我不会对您太严苛的。”
伊姆斯唇角挂笑,艳丽的眼珠盯注他,既不着急也不催促,倒像是逗弄困在笼子里的宠物鸟,看它自乱阵脚的般般情态。
他并不屑于使用那些严刑拷打的低劣手段,在他看来,用酷刑只会是那群莽夫会做的事。而像他此类的绅士,最注重绅雅的举止了。
况且,他并不认为小少爷会选择一个和他没接触多久的管家。
“好,我答应你。”
杂草揉成碎粘在乔喻殊手心,他迎着伊姆斯视线颔首。
看吧,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他唇角弧度扩大,与神父那日是如出一辙的动作,掌心触上少爷颅顶轻抚,语气和缓:“好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
他眼眸半阖,面容祥和。双手呈十字虔诚的祈祷,口中念念有词。盘绕在他周围的碎屑似乎化作圣光,为他镀上朦胧的光影。
好在伊姆斯还算良心,并没有折腾住所,那个满是尘埃的茅草屋并不是他的留宿地。
乔喻殊坐在床边,扫视一番四周环境。
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光线昏暗。一盏老旧的油灯火芯摇曳,即将燃尽生命。
习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舔了下牙槽,眉毛微微皱紧。
至少比杂草房好,他自我安慰,强制让自己接受这般处境。
唳唳风声似丛林间潜伏的野狼低低的呜嚎,激起浑身哆嗦。乔喻殊按耐下心底不满,从袖口处抽出那块布条。
墨字洇透布料,寥寥数笔道清事实。
没有人杀死克里昂庄园主。
指节细微抖动,如果按照沈墨的说法,那管家不是骗了他?
管家为什么要骗他?为了他所谓的种族?
他深深吸气,让自己的思绪疏理明晰。右眼眼皮不停跳动,暗示着他那个不愿深想的答案。
也许,管家告诉他凶手只是为了恐吓他,好让自己配合他的布局。他并不清楚纪凇的真实身份,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不属于人类。不然难以解释自己手上的血污如何在顷刻间消失。
那自己身上存在什么东西是他需要的吗?乔喻殊忖度,没想到有什么是能被索取的。
他很快想到老管家。纪凇他也认识老管家,单凭上次的见面,老管家似乎和他十分熟稔,甚至老管家和他同样不是人!
乔喻殊不愿再想下去了,他怕老管家自始自终只是为了利益接近他。他怕亲口听到老管家向他陈述,这么多年来他对庄园没半点情感。
身躯微微颤抖,他讨厌失控的情感!
从小到大,他除父母以外信任的人都背叛了他!伊姆斯是为了上帝,老管家和管家是为了族群,根本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过他,所有的,都只是为了利益而已!
眼角难以抑制的渗出泪液,又被粗糙的袖口擦干。他彻底一个人了,没有任何人会选择庇护一个陨落的庄园少爷。
乔喻殊呼出白气,漏风的窗子吹灭了油灯,空间陷入黑暗。
他收紧手指,轻声密语:“没关系,我也可以保护好自己。”
依靠别人是蠢货才会做的事。
他还要去找明父亲死亡的事实,然后亲自去悼念。他还要继续生活,他必须活着,活的很好很好!
眼下的处境看,逃出去的几率渺茫,伊姆斯派人驻守在他门外,稍有一点逃跑的意味都会被即刻上报。
他必须要扮演好一位听话的角色,在完全得到伊姆斯的信任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次日,伊姆斯笑影残存,许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他推开支嘎嘎的木门,敛容道:“醒了?”
乔喻殊撑着床后退半点,闷声应答。
“别紧张,我可没胆量折腾小少爷您。”他低低笑了一下,似乎觉得少爷躲闪的动作可爱,“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没恶意的。”
“小少爷,还记得您出庄园玩的那一次吗?”
乔喻殊警惕的看向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您不记得了吗?”他暗自神伤,转而又恢复笑容,肢体表现出那日的情形,“那次少爷和我保证过的,让我在原地等您,我等了好久好久,等得天都黑了,也没看见小少爷的影子。”
“我以为,小少爷您抛下了我,独自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