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兽奴

胡乱做人的时候很是体面。

父母双亲身体虽是年迈，但遇到事情从来都是处理的井井有条，从不扰他，即便是到了牛头马面他们面前，他们都是干净利落的请牛头马面喝杯茶歇歇脚，稍等片刻，让他们跟自己的儿子嘱咐几句话再套上锁魂锁。

以至于他一直认为所有人的父母都是这般的爽快利落的保护子女的体面。

直到他做了暮云镇方圆十里地的地仙，看了几百年属地人的生生死死，方知爽快利索，通情达理才是少数。

大多数人都是生前好吃懒做，拖累妻子子女，不为祖宗祭奠香火。死后又要求着牛头马面，多给自己几年的寿命，求不得就想要夺取子女妻子的寿元，亦或者到了地府都想要拿着妻子子女的寿元跟地府阎罗做交换，想要少受几年地府的苦楚。

不合理的要求多的人，惹人想要拔刀的事儿也多的很。可这就是人间。胡乱是个小小地仙，没有入地府的能力。这是他的一位在阴阳两界行走的朋友说的。地府的事儿也是那朋友告诉他的。

做人的时候，体面是父母给的。为仙，仙力便是自己的体面。如今没有供奉，仙力也快要消失殆尽了。

如此种种可以说是毫无体面。

当然，更不体面的事情还在后面。地仙虽小，但是十分重要。他的存在就能克制恶鬼作恶。所以，当一个地仙即将消亡，就会有新的地仙迅速的补上。

比如现在，上面早就知道了他快要消亡的事情，新的地仙已经住到了穆云山旁边的小山上。一但他没了，新的地仙就会搬到他的庙宇成为新的地仙。

这本就是奇耻大辱，而今又被猎灵人吓得四处逃窜。

怎么活成这般模样！太不体面！

凌天的手里没有野味也没有水，他带着一身的月霜走到了他方才滚动的位置，冷眼看向紫月：“地仙呢？”

紫月静静的看着他：“我放了。”

凌天坐在石像旁。石像里的胡乱吓得瑟瑟发抖。他看不见他，但是他是真害怕，他身上有一股非香非臭的味道环绕，那个味道他第一次闻到，闻了就是头皮发麻。

“你不想离开那个东西的控制了？”凌天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拔出自己的佩剑，擦拭着。没一会儿就更快更亮了。

“想离开也不是用这种法子。”紫月坐在主屋最中间位置的地方，正对着石像。胡乱看她特别的清晰。她的颧骨上有一个烙铁烙过的印记。印记早已发黑，她的半面头发轻微的将她的烙印遮住。

“你想用什么法子？杀了那个东西？”凌天几乎是冷笑，“如果有人能杀了他，就会有出现这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

紫月没有说话，兀自摆弄着自己的捆仙绳。

片刻，她说：“放了他吧。我们无非是多给鬼方城做几十年努奴隶。但是抓了他，这里的百姓会遇到比战乱和天灾更严重的祸患。凌天，我们的家乡就是这样的。不要再让其他人经历这些了。”

凌天合上眼睛，似乎想到了一些痛苦的回忆。

大火、瘟疫、恶鬼纠缠、吞噬了他的父母，咬破了他弟弟的脖颈，撕裂了他小妹的四肢。

母亲：“快跑！快跑！”

弟弟：“大哥，救我！”

小妹：“啊…啊…”

他跑了。踩着隔壁跟他打架的伙伴的半片头颅，踩着跟他一起去荷花塘狗刨的伙伴的眼球，踩着一村人的残肢内脏。

镇子上的火烧了三天三夜，他在当地的地仙庙里躲了三天三夜。最后他在地仙庙里看到了地仙的半截手臂。

然后他听到了猎灵的男人说：“这里的地仙，反抗太激烈了。果然，断他一只手臂，他就老实了。”

“可他也死了，只能把他做成傀儡，卖不了好价钱了。”他又听到猎灵的女人扯着尖锐的嗓子说：“还是第一次看到失去地仙庇护的镇子被恶鬼屠村的模样。有些残忍，也有些精彩呢！哈哈哈哈哈…”

他一直没有忘记两人肆意的笑声。

那年的每一件事他都刻骨铭心。

那年的每一件事他都没有忘记。

他猛然睁开血红的双眼：“没有人放过我，我又怎么能为了不相干的人放过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仙呢。”

凌天看向半截拉快的石像。

“

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你揪出来。”

胡乱脑袋懵了一下。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他能看见自己？不可能，自己在隐身呢。这个猎灵人一定是在诈自己。

胡乱不动，稳如泰山。

凌天有些不耐烦了，大手揪住胡乱的衣领，将他摔倒自己脚底下。他从高台上跳下来踩住胡乱的手背碾来碾去，他的目光却落在紫月的脸上，紫月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

诶呦！”胡乱吱哇乱叫，“你这个野蛮的东西！”

凌天把一块脏不拉几的黑布塞到他嘴里卡住他的声音，胡乱干呕了一声，看到剑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没敢再做声。

“我会把他绑起来。”

紫月静静的说。

胡乱心想糟糕了！这姑娘改主意了！捆仙绳又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次，紫月外出寻些野物和水，凌天在庙里看着胡乱。方才，他就看出了紫月的心软，没有真正的离开。

现在，他更是看出这个地仙的仙力可以说是低位到绝无仅有。用了隐身术却藏不住自己的地仙还是一次见。

凌天用酒擦拭着自己的宝剑，面容冷冷的像个厚实的冰疙瘩。胡乱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凌天目不斜视的往篝火里填了柴火，火光噼里啪啦，他脸上的印记若隐若现，仿佛在动。胡乱这次距离印记很近，他眯眼看清了上面的字眼：兽奴。

胡乱吐掉了嘴里的脏布头：“喂…”

胡乱斜躺在地上，蓬头垢面。凌天的目光落到了他脸下面的脏布头上，他走到胡乱旁边。

胡乱：“我是地仙，天上下地人脉很广。我…”

我帮你摆脱鬼方城的控制。

他的话没有说完，嘴里重新被塞上了脏布头。脏布头这一进一出的有些泔水桶的味道，胡乱干呕了一声，脏布头又从嘴里掉了下来。

凌天捞出他的舌头，拔出剑。

胡乱五官要飞出了自己的脸：“我不说话！我闭嘴！”

凌天没有停下的意思，胡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得跳起来，把毫无准备的凌天撞了一个踉跄飞快的蹦出主屋，跳出庙宇。

凌天在后面追，胡乱用着余下不多的仙力在前面跳，一跳就是十几米。好歹听不到了凌天沉重的脚步声了。

到了山间台阶，胡乱为了保存仙力，躺到地上一股滚了下去。虽然浑身骨头疼，可这会儿他是顾不得了。视野之内头晕目眩，片刻，身体停住了，是一双腿把他拦住了。

胡乱披散着头发的微微的抬头，是凌天。

“老天爷呀！”

胡乱都要哭了，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追上自己。

凌天盯着这个危在旦夕还一脸困惑的地仙，蹙眉。

“蠢货！”

胡乱不敢反嘴。

唉！自己这少的可怜的仙力连逃遁的都不做到了。凌天抬手把他拎起来，拔出剑：“这么想跑，就留下这双腿。”

凌天冰冷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的突兀。几只乌鸦受到了惊扰，纷纷飞走。

胡乱歪头看着凌天，试图讲道理：“这个地方要是没有了地仙，地下的恶鬼就压不住了！你也是人，看着你的同类遭难，于心何忍！”

凌天看他语重心长的模样，冷笑。

“我早就不是人了。”

胡乱鼻青脸肿的看着凌天深邃的双眸，又打量他周身上下，忽然注意到他周遭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青色缥缈之物。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用脚踹开周边的野枝，月光倾泻下来，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他脚下那与斑驳的树叶交叠的影子上。

有影不是鬼。

“你是妖还是魅？”

胡乱的声音都没有那般的随意了，他悄悄的把手伸到的自己的束发骨簪的位置。

“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兽。正如你所看到的我脸上的字，我是兽奴。”凌天的声音依然冰冷，但这冰冷中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愤怒。

原来他一直盯着他，他知道胡乱在看他！他一直冷漠的盯着胡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纵然他很愤怒，却不动声色。

凌天的剑劈了下来。

他对这个地仙已然没有了耐性。这个地仙既喜欢逃跑也喜欢聒噪，那就断了他的手脚，割了他的舌头。做个傀儡卖给那个东西，也能卖个好价钱。

“哐当”一声，凌天的剑刃有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胡乱高举着一根乳白色的骨棍挡住了凌天的剑，胡乱用力他凌天的剑抵开，爬起来就往树枝茂密的地方跑。

凌天纵身跳上窜天的大树，以树为路，速度飞快的追赶着。胡乱跌跌撞撞的奔跑着，看到地上的凌天的影子上下飞跃，宛若野兽。他终于知道凌天是如何追上他的了。

胡乱停到了一棵大树底下，飞快的刨坑。

“快快快…”

“老天爷，救命啊！”

胡乱的耳边回响着的心跳声。

身后有一阵冷风瞬间而起，又瞬间落下。他追上来了！

胡乱刨开的坑里出现了一个碧绿色的东西，他快速的又刨了两下，拿出那个东西。一根碧绿色的短骨笛。胡乱身后一凉，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有热乎乎的东西从脖颈上流下。

要死了，要死了！胡乱的心跳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不管了！快快快！”

胡乱顶着乌七八糟的头发，鼻青脸肿的面容，呼呼的吹起了笛子。笛音锋利又缥缈，有几分动听。

“这时候找救兵，看到的只能是你的尸体。”凌天不屑一顾的看着这个拼命吹骨笛的地仙，他不能弱还蠢。胡乱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飞快的吹着骨笛，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吹出的曲调里带着慌张和着急。

突然，凌天恍惚了一下，持剑的手松了一下，双膝落地，剑“哐当”落到了草丛里。有一个虚影在瞳孔中落下，是骨笛带他入了幻境？

怎么可以输给小小骨笛幻境！

凌天摸起剑柄，对着自己便是一剑。嘴角溢出鲜血，他人也清醒了，冷笑着抬头，却看到那个虚影切切实实的就在前面的大树上。那个虚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穿着青色衣衫，束着高发的青年男子。

男子站在月光之下，满天的月光倾泻落在他的五官上，让他的五官清晰明朗，异常郎俊清毅。他虽然高处，但是身上似乎散发着让人想要退避三舍的气息。

兽奴的嗅觉让他感受到，他不是人，是个好东西。凌天心想。拿下他也能卖不少钱。

凌天的嘴角露出一个冷冰的弧度，握紧了他的剑。

山间本就阴冷，胡乱只觉得此时更是阴气环绕。他一个骨碌滚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躲到了树洞里。

凌天驱动佩剑。只是一剑，他的剑就落到了地上。凌天看着自己的宝剑有瞬间的沉默，大喝一声，以身为剑，如同狂风一般冲向那名男子。

浮动的枝叶挡住了那名男子的面容。男子微微抬起细长的食指，胡乱遗落在地上的那只乳白色的骨棍化作一柄骨针刺穿凌天的胸口。凌天自高空落地。

男子再抬手，骨针落地化作万千骨针，针尖朝天闪着月光。

凌天若是落地，便是万针穿心。

“等等！”胡乱从树洞里跑出来。他还是心软了一下。

骨针在喊声中消失，骨簪重新回到了他的发上。胡乱抬头时，一个紫色的人影在面前一闪而过，凌天和他的宝剑也在眨眼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风移影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处的男子转身就要离开，胡乱对着男子的背影大喊。

胡乱：“判官，等等。”

男子恍若未闻，借着枝丫纵身跳跃。

胡乱追上：“判官！判官！”

男子只留给他背影。

胡乱：“我错了！我错了！”

男子停到了一棵大树的粗壮枝丫上。他的身影微微一动，转身面向他，飞身而下。落地时衣角荡漾出一个好看弧度。

男子笑意盈盈的盯着他那张鼻青脸肿的脸：“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