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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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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冬了。

成群的大雁从无尽的天空中掠过,有时盘旋在高耸的红墙之上,但都只作一瞬的停留。

“闵公,商祝史到了。”

吴闵公的寝殿格外静谧,一名太监跪在殿外这样说道。

“知道了。”

嘶哑如乌鸦的声音传来,格外难听。

吴闵公俯卧在深朱色的床榻之间,他的姿势尤为奇怪,歪歪扭扭地好似一条愚钝的长虫,紫红色的脸庞雕刻着长条的皱纹,眼神阴毒,定定地望着前方。

天渐渐冷了。

闵公空落的下半身受着冻馁,长出的血肉皱巴巴的,像是耷拉下来的肥肉。每到初冬,这些经年的伤口便会复发,泛起颤栗的痛来,是刺入骨髓一般的痛。吴闵公最受不得痛,但他身下的伤口可不会服从于他的呵斥与咒骂。

“该死!”吴闵公近来的身子愈发受不得这些痛了,汗水如雨下,早已濡湿了他的后背。“看我不将你千刀万剐!”

“来人!”

他挣扎着坐起来,恹恹的头倚靠在床头。“庆许送来的药呢?将孤的药熬来,孤现在要喝!”

闵公龇牙咧嘴地还在咒骂,眉毛倒竖着,一张垂垂老矣的脸上挂着阴鸷的恨意,但也有一种虚弱、无力感。

方才的那个太监战战兢兢地迈着碎步跑进来,跪在吴闵公的身前,犹豫地说:“可、可商祝史还在殿外候着……”

“那便让她候着!”吴闵公吹胡子瞪眼。“孤看她翅膀真是硬了,别又给我送些没用的卦象!”

“是、是、是,”太监连声答道,“我这就吩咐下去,喊人将药熬好了送过来。”

怒气消耗了闵公的太多精力,他又瘫了下去。

声音明显中气不足:“要、要快些……”

殿外。

刮着寒风,宫内的树剧烈地晃动。

商司予站在殿门外,早已听见了闵公搞出来的动静,自他撕掉脸上那层“仁义”的老皮之后,便不再在乎他明君的名声了,整日在寝殿里大发脾气,阴晴不定的模样当真像极了老顽固。

她神色安静,仔细聆听着。

“商祝史,闵公他……”李公公慌忙地从寝殿内跑了出来,眉毛拧做一个“八”字,看着她。

商司予轻笑:“我知晓的,公公你就去忙罢。”

李公公没走几步,商司予就听到了他诧异的声音:“诶,卞使节,您也来找吴闵公么?”

随后一个淡漠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畔,恰如乱琼碎玉抚过耳边,只一瞬便化了。

“是啊,李公公这么焦急是去做什么?”

商司予转过身去,恰好就看见了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了,他似乎格外喜欢青灰色的衣裳料子。

李公公耐心地解释,深深地叹了口气:“吴闵公的老毛病啊,又犯了,吵着闹着要庆许公子送来的药,可熬好的药早就被他给喝完了,现下……”

李公公再叹了口气。

卞和玉的眼尾勾起来,他格外善解人意地说道:“在下知晓了,李公公就去罢,只是别忙坏了身子。”

“是、是、是,”李公公连连诺声答应着,忧愁的眉眼攀上了感激的笑意。“多谢卞使节的关心。”

商司予目睹了一切,再次对卞和玉拉拢人心的能力叹为观止,不过短短一月的时间,他就收买了这位老太监。

李公公是吴闵公身边的老人,也是他身边的老人,资历尤其长,深得闵公的信任,在宫中也享有着崇高的地位。

不过近些年来吴闵公的脾气越发暴躁起来,格外难伺候,这位李公公倒戈的行为到也正常。

但卞和玉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拉拢了这位红人,不知是用的什么手段。

看来她在地牢以及昏睡的这些日子,卞和玉可做了许多事,但他的手脚一向是极为利索的,也不足为奇。

殿外冷寂,可不仅仅是寒风的作用,高高的青灰屋檐勾起一个角,似鹰钩一般锐利。

卞和玉的目光,穿过一条长廊,同她相撞。

冷寂的、讥讽的、讶异的,两人的目光永远这般复杂。

像是被切割掉的藤蔓一般,在深渊边上疯狂生长,急切地想要占据广阔的领地,无数的枝节因此交缠不清。

商司予像是被刺伤了一般,骤然别开眼睛。

卞和玉笑吟吟地朝她走来,玉白的发带猎猎起舞。

“多日不见,商祝史似乎消瘦了些。”

商司予退了几步,“多谢卞使节的关心。”

“我们已经有半月未见了罢。”

“是的,我入狱了。”

“……”

简省而明了的话语结束了这段搭讪。

卞和玉“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那日他曾亲眼看见她下狱的样子,笑眼一弯,问道:“为何下狱?闵公不是最青睐于商祝史了么?”

商司予抬眼看她,明显是对他明知故问的不耐烦: “闵公自然没错,是我不知好歹。”

“看来这两年,商祝史过得并不怎么顺心啊。”他故作慨叹,眸中依旧勾着零星的笑意。

“那自然是不如卞公子过得舒心。”

卞和玉沉吟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能忍得多。”他的眉眼间似乎有讶然之意。“公良俭死后,你居然没有直接杀掉闵公么?周朝退兵之后,吴国那时经济萧条、兵力锐减,吴闵公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你为何不直接动手?”

商司予始终沉默不应,她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借痛感来勉力保持着自己的思绪清明。

“商祝史在想些什么,在下实在是想不通。”卞和玉的声音带着疑惑和蛊惑力,仿佛下一刻真相就呼之欲出。

“使节说笑了,我是吴国的祝史,岂敢妄生弑君之心?”商司予忍俊不禁,看傻子似的看向卞和玉。“就算给我一千个胆子,我、我也万万不敢去杀吴闵公!”

她迎向他的眸子,“卞使节可是一开始就看错我了,我就是个贪生怕死的等闲之辈。”

——她绝对没有半分不臣之心,只是弑君之心,她倒是有的。这个罪恶的、满身血腥的披着人皮的怪物是该下位了。

卞和玉自讨没趣,收回眸光,径直走入了吴闵公的寝殿,但最关键的是殿门外的侍卫也没有拦住他。

商司予的眼睛猝然睁大。

这才……半个月罢?

吴国就此变天了,几乎所有的侍卫都对他态度良好、言听计从。

她心下有了计量。

原本她就筹谋好了,吴闵公是必须死的,但她又想兵不血刃地全身而退,自然就得做好万全准备。

“燃玉之香”是准备,至于卞和玉……也是。

没想到一场涝灾就此耽误了她的计划,但幸亏来得及。

卞和玉两年前攻破吴国,不仅如此,他还一把火烧了公子庆许的寝殿,吴闵公的双腿也是因为他落下了残疾。

父子俩都恨极了他,恨不得啜他的血、啖他的肉。

宴会上人多眼杂,但吴闵公无故死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卞和玉。

商司予眼一凛。

——也只会是卞和玉。

扑簌簌的枯叶又被打了下来,落在地上任人践踏。

*

吴闵公等不及了,下半身又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可恶,这群废物,做事这么拖拉。”

他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艰难地翻过身,“李公公?”

但他见到的,分明是卞和玉。

色厉内茬,他的口齿打着颤,横眉竖起来。“卞和玉?谁允许你擅闯孤的寝殿的!”

“给我出去!”他本能地怒吼。

卞和玉神色淡淡,“不急。”

“在下此番是来送一封周天子的密信。”他从怀中抽出一封崭新的信,扔到了闵公的床上。“临走之前,周天子嘱咐多道,一定要我亲自送到闵公您的手中。”

吴闵公的表情复杂,汗如雨下,他僵硬地趴在床榻上,眼球骨碌碌地转着,像是树林中害怕遭到猎杀的一只猎物。

但惊惧、害怕都没有任何作用,猎物生来就是要被猎杀的,即使它们畏缩一辈子,也终有一日会伏诛。

卞和玉勾起嘴角,对吴闵公的表现似乎很是满意,眸中有着浅显的关切,但却藏匿了更多的轻视之意。“闵公的身体近来急转直下,想来是受了些寒,细加调养就好了。”

他低头凝视着吴闵公的窘状,语气轻松。“不过今年吴国的初冬比起两年前,确实是更冷了些,闵公可千万小心,不要染上了风寒。”

——两年前。

血腥的、残忍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像毒蛇一般缠绕在他干瘦的脖颈上,他的眼珠子瞪着前方,快要蹦出来。

“闵公若是无事的话,那我就先退下了。”卞和玉慢悠悠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吴闵公猛然惊醒。

两年前就是卞和玉对他用了酷刑,害得他成了如今这个残缺、破烂不堪的样子。

——他根本就是个恶鬼。

吴闵公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等到卞和玉走后才去打开了那封密信,他不耐烦地扯开。

他不敬周天子,他残缺的双腿要是仔细追究起来,周天子也脱不了干系。

他们全都该死。吴闵公漠然想道。

但当看到信上的字迹之后,吴闵公放声大笑,稀疏的胡须扒拉开来,露出他稀落、老化了的牙齿。

——请你杀了卞和玉,择日定当重谢。

信上是这样写的。

并且还写了三页卞和玉在周朝所犯下的所有罪状以及做的一些令官员不满的事情,这些都是血淋淋的借口,都是周天子想要杀掉卞和玉的“借口”。

言辞之恳切,词藻之丰富,周天子写这封信当真花了不少的心思。作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本没有必要如此做小伏低,但今时不同往日,周朝的权势正在逐年衰弱,他不得不顺应局势、因势而为之。

“卞和玉野心巨大、心机深沉,我朝许多官员都被他给收买了去,朝廷不再忠于一国之君,而是忠于他。闵公万不可听信于他,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客,虚伪、善于伪装且心狠手辣。”

写至最后,浓墨晕作一团。

周天子慨然长叹。“想当初就是因为听信了他的谎话,如今才被迫坐在高台之上,当一个傀儡。”写到这里,这位周天子的语气竟有些悲凉,悲凉中带着一丝讥讽。“你们诸侯王不是都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么?如今卞和玉他做到了。”

“……”

信件尤为长。

结尾仓促,寥寥几笔带过,但却一针见血。

“还请吴闵公代我杀了卞和玉,来日必有重谢。”

吴闵公又开怀大笑起来。

皱纹挤作一堆,他的脸上还出现了不少沟壑。

——虽是卞和玉亲手送来的,但吴闵公敢确信,这封信就是周天子亲笔,绝不是伪造的。

第32章 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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