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呀，实在是饿呀，饿的眼前发黑，肚子死命地叫着，叫得让人恨不得咬自己一口，撕下块血肉填填肚子。

丰孝县的城墙外的难民棚大多都是这样的人，瘫坐在地上，形似枯萎的叶子，双眼空洞，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盯着每个进出城门的人，那目光让人心底发凉。

朝廷的赈灾米粮，就是热水飘白米，根本填不饱肚子。赈灾用的粮食经过层层剥削，还能有多少到灾民的嘴里呢。县里的大户也就头一个月支过粥棚，然后就再没有消息。

家里老母妻儿，一个个饿得头晕眼花，而粮铺的粮价却像是发了疯似的，一路飙升到几两一斤。

可怜有些人家，全家上下也凑不出一两钱。眼见就要饿死人了，家中大人只能狠狠心，舍了孩子卖去为奴为婢。

乱世人命贱，卖不上什么价钱，做父母的也没指望有多少钱，只求给孩子找口饭吃，不至于生生饿死在家里，也暗自祈祷孩子有福气能到大户人家做奴婢，不至于沦落到青楼淫巷之类的去处。

能卖到人牙子那里吃口饭，已经是不错的出路，有些愿意自卖的，人牙子都不肯要，嫌太瘦磕碜，白白吃了许多粮食，还卖不出价钱。

自从朝廷开始征粮，百姓的日子是愈发艰难，时常听闻哪些地方饿死了人。

但是起义军纷纷揭竿而起后，饿死人已经是不值得特意说的事情了，凡是战乱，都是要死上一大批人的，什么样的死法都有。

那些起义军，说是军队，实际上大多是些山匪、流氓之类的斗狠之人，喊着什么口号，裹挟着些活不下去的百姓，借着“北方地动”的名头，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叛乱。

他们大多是趁着一时之气，仗着人多势众杀进衙门。齐朝早就日益腐朽了，平时不是费尽心思捞油水，就是欺凌百姓，衙门里面的官兵早就养出肥膘了，连怎么使刀都忘得差不多了，怎么抵抗得了带着一股气而来的乱民呢？没几下，衙门的大门就被起义军踏破了。

但是，之后呢？

杀进了衙门，杀完了狗官，然后呢？大家竟不知道要干嘛了。

本就是随便聚起的乌合之众，杀完了人，回过神来，害怕朝廷追杀而惶恐不安的有，看见金银珠宝粮食美人而贪心大起的也有，百人百念，各有所私。

而这些起义军的头头，最多不过是些山匪罢了，也不懂什么善治之道，又害怕朝廷追缴命丧于此，可不就是有命就尽情享，由着那些兵匪到处烧杀淫掠。

等到朝廷慢悠悠地派兵来剿匪，这些山匪才做鸟兽散，躲进深山，挂起了旗号，当个山大王。

可被这些起义军侵占过的地方就惨了，一时之间，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狼藉，满目疮痍，家破人亡的景象比比皆是。

然而，这还不够。

既然朝廷派兵来剿匪了，那地方总要出点粮食充做军粮吧。于是，新一轮的征粮开始了。

还有，既然原来的县令等人被叛匪杀了，总得来新的吧。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贪官三年才略饱，上头来了人，你这下面的不得有点“表示”，什么孝敬奉例还得再来一遍。

本来这丰孝县的原县令就是前不久才新迁来的，这没过多久，又来了新官，还不止一个。

那些勉强在叛匪洗劫下保住略微家财的小商人，又卖铺子又卖地，也凑不够孝敬的银两来上供给新任的“大人们”。

交不上钱？那就是心不够诚！

上面的人又有权又有兵，随便寻个由头，那些小商人的全部身家就进了他们的私库。

乱世之中，谁跟你讲道理，便是无缘无故抢了你的，你又能上哪里喊冤呢？这年头，山匪和官府都是抢，只不过一个明着抢，一个暗着抢罢了。

乱世把本就脆弱的规则更加践踏，那依赖于规则存活于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没有一点博弈对抗的资本。

一但规则被践踏，只能被上层的人不断剥削，直到榨干最后一丝血肉为止。

但是，总有人不甘于在沉默中死去，总有人要挣扎着发出最后的怒哄。

已是卯时二刻，夜深已过，晨晓未至，正是昏昏欲睡之时，看守官府粮仓的衙役们也眼乏头昏，松懈起来。

暗中守在粮仓外面的林建明白动手的时机到了，郭善忠从角落悄悄溜过去，打了个手势，示意没有问题。林建就带着几个兄弟摸上去，用从厨房拿的菜刀抹了门口守卫的脖子。

林建他们手脚利落，行动果断，没费多少功夫，粮仓的大门就被打开了。早就在饥民堆里安插的人手也三言两语煽动了饿得发慌的民众，饥民们如同潮水般涌入了粮仓。

被惊动的官兵们虽然出动迅速，却也抵挡不住这么多人的冲击，更何况还有林建他们在里面看着时机推波助澜，这群官兵很快就被解决了。

在林建等人的组织下，饥民们居然也没有乱，都是各自抢了粮食就跑，还有人饿的当场就抓着生米吃的。

不过，总归没有相互砍杀起来，这已经是万幸了。

很多人第一次杀人后都很难保持理智，变得嗜血疯癫，到后面甚至会砍杀自己人。所以许多将领在打完仗后会默许手下的兵去烧杀淫掠，让他们把压抑住的情绪发泄出来。

至于那些无辜百姓，哪个上位者会在乎蝼蚁的死活。在他们看来，这些贱民就像畜养的牲畜，死了一批还会有下一批，源源不断，继续给他们为奴为婢。谁会在意贱畜的死活呢？

饥民们哄抢粮食，做好准备的林建等人也把粮食搬到早就藏在一侧的小车上，准备运走。但是还不等他们撤退，在外面盯梢的郭善忠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喊着：“官兵来了，大家快走！”。

饥民们自然抢了粮食赶紧散去，躲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先把粮食填了肚子，免得被人抢走了。

林建和兄弟们则是运着小推车出了粮仓，快速分藏在各处各角，把粮食分别用各种东西掩着、藏着、装着，再打算从早就探查好的隐蔽小道溜出县城躲起来。

本来计划应该是可行的，只要过了风头再回来取走就行。这时人多眼杂，林建他们还做了伪装，一时半会是查不到他们身上的，等县令反应过来，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县令居然派兵围住了丰孝县，在各处出口派人仔细检查每一个进出的人，稍有怀疑就被抓到牢里严刑拷打，还大街小巷搜查林建等人，见人就抓着问，林建和兄弟们只能寻个隐蔽的地方暂且藏起来。

林建等人都是常年待在县里的干码头工的，很多人都认识他们，准备抢粮仓的行动需要准备，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感觉到了什么，根本不经问。

这样问下去，迟早找到他们的藏身处。没有办法，林建他们只能冒着风险趁着官兵交接换防之时偷偷潜出去。

饶是林建等人小心翼翼，还是露了踪迹，被官兵一直追杀到荒郊野岭。一路上，林建等人死伤惨重，本来都只是码头上干苦工的汉子，虽然有点力气，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官兵手上拿的是刀剑。林建等人只能勉强应对，且战且逃，一直逃到一处深林中，才接着草木遮掩，暂且躲了过去。

一路逃亡至此，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林建等人都是气喘吁吁，勉强坐下来缓口气，大家看着旁边的兄弟们，皆是狼狈不堪，身上满是血污，本来二十多个兄弟，一路下来十个都不到了。

林建看看垂头丧气的兄弟们，自己心里也不好受，粮食没抢成，兄弟们死了不少，家里的妻儿老母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只觉得胸中郁着一口气，恨不得捶地发泄。

狗日的！那狗官怎么这么快就围了县城，那剿匪的官兵他倒是使唤地顺溜。

还没等林建他们休息多久，不远处的草丛传来沙沙声，林建和郭善忠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慌，心道：不好！官兵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了？这深林路多草杂，除非是在山里摸爬惯了的老手，不然没个半个时辰连路都摸不清。怎么会这么快找到他们？

其他兄弟见林建这副神色，也意识到了官兵可能找到他们了。有人咬牙低声说：“他.娘的，大不了我们跟他们拼了！多少兄弟死他们手上了，我要给他们报仇！”

不少人都纷纷出声：“是呀，反正也跑不动了，左右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大家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跟官兵们拼个你死我活。

但林建却立刻严声制止：“老田，不要胡说，我们死了就死了，我们的一家老小怎么办。青壮没了，这年头他们上哪弄吃的。还有小胡呢，他孩子才三岁！”

在气头上的众人被林建用冷水一泼，也慢慢冷静下来，那个被叫做“小胡”的年轻汉子更是低下头来，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家里的孩子。

见众人总算不冲动了，林建也放轻了声音：“如今到这步田地，都赖我拉着你们一起抢粮仓，才被官兵追杀，都是我这个当大哥的错。只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我想过了，到时候官兵追上来，我们就分作两处跑，跑到后面再分。那些官兵人手也不多，不可能全部抓着，总有兄弟可以活下来。到时候，还活着的兄弟，要是有余力，只要记得照顾下其他兄弟的家人就行”。

说到后面，大家都红了眼眶，林建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示意兄弟们盯着草丛，一旦出现官兵就开跑。

呼吸间，只觉得空气中分外寂静，心死命地跳着，仿佛要蹦出胸膛，林建他们一双双眼睛全部死盯着不远处的草丛，目光一动不动。

在焦灼紧张的气氛中，草丛终于动了，但就在林建等人准备分头跑时，却发现出来的人根本不是官兵。

只见一群青壮拿着绳子和尖竹矛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嘴里喊着“抱头蹲下，缴械不杀”。双方相持间，林建突然发现后面也围上来一群人，明显和眼前的汉子是一伙的。

这两面包夹，林建他们只能选择束手就擒，乖乖抱头蹲下，被这群人用绳子五花大绑起来。

为首的汉子笑呵呵的，一巴掌拍在一个青年的肩膀上说：“长寿，你小子行呀！干得不错。要不是你眼神儿尖、耳朵灵，咱们哪能这么顺当就抓住了这批人。等回去跟秋姐儿说，指不定你小子能提前转正呢。”

青年摆摆手笑道：“嗨，三叔您别逗我了。我那点儿本事，都是小时候在山上野惯了，练出来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得了得了，夸你就受着，谦虚什么。这次还抓了不少官兵，秋姐儿肯定高兴，到时候要是赏了什么，可得请我们好好搓一顿。大伙儿说，是不是呀？”

赵三叔冲着旁边的人吆喝，其他人也乐呵呵接话，气氛是一派融洽。

但林建可不在这种氛围里面，他心里不免诧异。

什么！那些官兵也被抓了，这些人难道是之前那些反贼？

不对！朝廷的剿贼军早已抵达丰孝县多日，反贼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消息。这些反贼之前不过是趁着丰孝县守备空虚，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敢抓官府的人，他们不怕被剿贼军第一个开刀吗？

赵善秋要是知道了林建在想什么，准会嘻嘻一笑：“怕？！抓人的是反贼，跟她这个穷乡僻壤的山野丫头有什么干系？我还巴不得他们打起来呢。”

林建他们一干人手连手、脚连脚，被那帮汉子提溜着走了好一会路。但出乎林建的意料，他们被带到的并不是什么深山老林、山匪村寨，而是一个看起来欣欣向荣、热闹非凡的小村子。

村庄道路上人来人往，虽然林建一行人的画风独特、格格不入，但是路人也只是瞟了几眼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林建不免疑惑，为什么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如此行色匆匆？偌大的一个村子，竟找不出一个闲人，就连老人小孩，都有自己的事做，更别提以往村庄里那些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之徒了。

汉子们带着林建他们到了一间屋子，这里人可比道路上的拥挤的多，肉眼可见，到处都是人头攒动。汉子们挤不进去，只能扯着嗓子大喊：“黄二嫂，快来，来了一批俘虏，都是青壮，秋姐儿点名要加急处理的。”

“秋姐儿”的名头一出，周围推搡着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给汉子他们让一条路出来。

汉子们口中的“黄二嫂”闻声也从屋子里出来，看着林建他们，嘴里忍不住念叨：“天老爷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着结汇报的时候来。真是的，忙死了，一人当两人使都不够用。哎呀！赶紧进来吧，别耽搁功夫。”

为首的汉子也只是摸头赔笑：“真对不住，黄二嫂，守卫队事情多，这也是秋姐儿指示过的。”

“好啦好啦，我就是随口抱怨两句，别往心里去。既然是秋姐儿点名的，那肯定得加急处理。喏，先把表填了，我和娟儿先问信息去了。”

林建进了屋，只觉到了一番“新天地”。这屋子里摆着许多张长桌，上面都堆着许多纸张。但这种纸张雪白光滑，林建之前从未见过。

每张长桌后都坐着一到两个人，大多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娘，她们手脚麻利，处理着源源不断的文件。

黄二嫂说的不假，她们确实忙，封闭沉闷的房间里，这些女娘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但手上嘴上还是一刻不停。

林建不由得有些恍惚，自己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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