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忙活完，已经是午后了。

夕染想问问徐行究竟要做什么，却见书房里空荡荡的。

他书桌有些凌乱，夕染一本本将书收起，露出砚台下，压着的一封信。

信纸摊开，好像故意要她瞧见。

那上面写着：粮船至平城外，已拦截。

落款是秦观一。

果然，这两船粮还是被萧徐行拦下来了。

“夕染姑娘。”让尘奔进屋里，满头大汗。

“你且喝口水慢慢说。”

他接过水，胡乱灌了一口，便着急开口，“姑娘跟我走吧，天快黑了，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说罢，拽着夕染就出了门。

街上人头攒动，两边小贩叫卖不断，姑娘们手里提着花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

马车在燃着各色灯笼的路上缓慢前行。

夕染放下窗帘，转头问清梨，“今日是什么日子？街上怎么这样多人？”

清梨跟让尘两人对坐着，脸含羞却，脉脉看着对方。

她回了神，也不瞧夕染，只垂眉小声答：“今日便是七夕节了。”

夕染眼睛来回扫了眼前两人，忍不住带了一丝笑意，默默闭了嘴。

马车停在一座小院前，让尘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对夕染说，“清梨说她没放过花灯，我想，带她去试试。”

他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微不可闻。清梨娇嗔着扯了他衣袖。

夕染虽然不懂他们的情趣，但是知道自己再坐下去，明日清梨就能把她屋顶掀了。

“你们慢慢放花灯，放开心再回。”说罢，自觉地下了车。

两只小兔妖牵着夕染的衣角进入院里。

迎面是一座小巧的曲桥，桥下水流潺潺。

曲桥尽头连着一座八角亭，亭子旁有棵垂柳，柳枝轻拂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萧徐行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袍子，他埋着头手里正忙活不停。

走近看去，桌上满是竹条，细线，绢布。

看着这满桌的材料，夕染忍不住出声，“相爷这是准备做了灯笼狠赚一笔？”。

徐行头也不抬，仔细的量着细线。

夕染瘪了嘴，小声嘀咕，“今日才做，赚钱也来不及了。”

徐行抬眼瞧了她一眼，慢悠悠的开口，“把竹条递给我。”

夕染老实将材料递过去，一手撑着下巴，看这灯笼一点点成型。

这荷花灯笼，用绢布缠绕，徐行一笔一划给它填了颜色，色彩清新雅致，点上蜡烛想必极好看。

徐行将笔递给夕染，柔声道；“把你生辰八字写上去。”

夕染一怔，她是神兽，又不是人，哪儿来的生辰八字？

木讷的接过花灯，见那绢布上赫然写着萧徐行的八字。

她拿着笔，犹豫的问：“非写不可吗？”

徐行盯着她认真点点头，解释道：“大昭的习俗，七夕这日要在花灯上写下八字，昭告山鬼王，才能求得庇佑，获得祝福。”

看他郑重的模样，也不好驳了他的兴致，既然是昭告山鬼王，索性就借了山鬼王的生辰。

夕染添了墨，挥笔写下三月三。

徐行接过花灯，目光在上面逡巡一圈，眼底染了淡淡的雾气。

“咳。”他轻咳一声，换了副清明神色。

今日他没有坐轮椅，手里拄着拐，示意夕染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往街上走去。

河渠边聚集了许多人在放花灯，远远望去河面一片璀璨。

一座木质吊塔架在水中央，上面挂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匣子。

萧徐行走到塔下，将拐杖交给夕染，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

夕染仰头看了这个约摸三十尺高的塔，有些骇然。

慌忙拽了他衣角着急的问他：“相爷不是要爬上去吧？”

徐行扶着梯子，淡淡一笑：“既要昭告山鬼王，便是要燃了天灯才郑重。”他打眼看了挂在顶上的匣子，安慰夕染，“我腿脚不便，得花点时间，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等。”

说罢，便往梯子上爬去。

他双手紧紧抓住梯子，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一点一点向上提起。

每挪动一点，他脸上便添一丝褶皱。

他一寸一寸朝上攀爬，衣摆在夜空里被风托起，像一条鱼，张开鳍朝龙门飞去。

夕染如那日，站在城墙下一般，望着悬在空中的他。

那个满头凌乱白发，晃荡在空中的躯体，原来也有这样盛满力量，无畏向上的时刻。

他将花灯挂在匣子下，掏出火折子。

那匣子瞬间燃烧起来，落下一片连在一起的灯笼。

五彩的灯笼幕墙，在空中亮起，随风绽放出绚丽的烟火。

一层燃尽，匣子里又落下一层。

青山绿水的盆景造型里，腾出一只金黄色的乘黄，朝空中奔去。

它扬起尾巴，展开翅膀飞入云层。

萧徐行的花灯，就在这片繁花美景中，孤独又坚定的升起。

夕染面颊有一丝凉意，她伸手触到了一片潮湿。

她并不是爱哭的性子，这突如其来的眼泪，让她有些愣神。

萧徐行拄着拐，温柔的递上一方手帕。

夕染没接，反手用衣袖胡乱擦了，扭头大步朝街上走去。

徐行拽了她衣袖，有些可怜的说道，“我腿脚不好，你且走慢些。”

“老爷。”让尘手里挂满了灯笼，同清梨出现在他们身后。

徐行迅速收回手，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数落他，“你这浑身上下挂的都是什么？”

让尘扭捏的一笑，害羞的解释：“这些花灯看着很别致，府里太冷清了，多买些回去挂着喜庆。”

徐行没好气的瞪他，“过来扶我。”

街上人挤人，让尘走在前面给他们开路。

没走一会儿，前面便被人群堵住了。

“去看看。”让尘得了徐行指令，挤进了人群，不消一会就带回了消息。

让尘悄声禀告，“老爷，前面临江仙的头牌沅湘姑娘在追杀情郎。”

夕染有些惊讶，头牌花魁当街追杀情郎。

这样的戏码，放茶楼都是能说一年书的存在，这热闹可比放花灯精彩一百倍。

夕染眨巴着眼睛恳求道：“老爷，我们去看看罢。”

四人挤到人群前，便看见沅湘正拿着刀，挥舞着朝一个男人砍去。

夕染认出了那个满地滚的男人，“那男子是季姜公主最宠爱的面首，陆之遥。”

让尘冷笑一声，颇为鄙夷，“好好一个相公，一面给公主当面首，一面还跟花魁勾搭不清，真给男人丢脸。”

陆之遥边跑边求饶，“沅湘你听我说，我真的只是想赚钱，我肯定不爱那个疯婆子。沅湘你信我啊！”

沅湘眼里尽是狠厉，每一刀都冲着要他命去，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陆之遥到底是男子，手上力气总归大些，他一把捉住刀，极力为自己辩解：“沅湘你想想，我才华横溢，可是求取功名无门，我要不想这些招，什么时候才能替你赎身！？”

徐行歪了脑袋，眼睛撇了让尘一眼。

让尘会意点头，悄悄用掌风推了陆之遥一把，那刀便划过他的衣衫，腰间滴落下血迹。

他不置信的看着沅湘，“你真要杀我？”

沅湘胸口起伏，愤愤抽回刀，“你背叛我在先，诓我卖身供你读书，你呢？！自甘堕落，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事到如今还想骗我！”

陆之遥咬着牙，面上露出狠色，不管不顾的拽了沅湘的手，就着她手里的刀，朝沅湘身上捅去。

沅湘避之不及，眼见刀就要触到身体。

徐行抽出让尘腰间软剑，利剑脱手而出，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奔陆之遥胸口而去。

剑身没入他身体，瞬间鲜血飞溅，只留下剑柄在微微颤动。

人群惊骇四散逃跑。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全上都都知道了，宰相萧徐行当街斩杀公主面首的消息。

一时间上都满城风雨，都在等着看季姜公主要怎么报复萧徐行。

他本人却淡定的在书房喝茶。

让尘倒是急得在屋子里乱转，夕染看得头晕，将他按在椅子上，“你坐会儿吧，我头都被你绕晕了。”

他丧气的跺脚，“你们怎么都不着急？季姜公主出了名的狠辣，她这会子指不定想了什么招数来对付相爷呢。”

夕染跟徐行交换了眼神，出声安抚他，“季姜公主现下，怕是腾不出手来管这事。”

让尘挠了挠头，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夕染有些得意的跟他挑眉，“你可知道，这三日里粮价跌了多少？”

“多少？”

夕染伸出两根手指，让尘瞬间瞪大了眼睛，“我的天爷啊。”

看他惊骇的抚胸，夕染笑出了声，“公主为了保住手上的粮价，只能把市面上低价出售的粮都买了。现下正到处筹钱呢，哪儿有功夫管那陆相公是死是活。”

“哐当。”

萧徐行将茶盏狠狠的放在桌上，面上结了薄霜。

夕染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夕染，你怎么能用这么轻佻的口吻，谈论一个人的生死？”萧徐行不悦的指责。

夕染冷笑一声，不知道萧徐行这是在发什么疯，“萧相，我没记错的话，这人可是你杀的。怎么？只许你做，不许我说？”

萧徐行被她这话刺激得胸口起伏不定，只用眼神冷冷的瞧着她。

夕染不愿跟他多话，扭头出了书房。

她坐在屋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萧徐行在发哪门子疯。

怎么自己说话就轻佻了？

“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她伸脑袋往院子里看去，萧徐行坐着轮椅，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夕染横了他一眼，将脑袋歪到一旁。

徐行叹口气，高声唤了下人，“把梯子给我拿来。”

让尘利索的搬来梯子，小声询问他：“相爷，要不我直接带您飞上去得了。”

徐行推开他，呵斥道：“你们都退下。”

院子里的下人纷纷退了出去。

萧徐行慢吞吞爬到夕染身边，又慢吞吞将自己安置在屋脊上，这才从腰间取下酒壶递给夕染。

夕染斜眼瞥他，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立马又吐了出来。

她拿着酒壶皱着眉毛质问萧徐行，“你这里面装的怎么是绿豆汤？！”

萧徐行满脸无辜的解释道：“喝酒伤身体，夜里喝茶又怕你睡不着，就让王妈妈给煮了绿豆汤，解暑最是好的。”

夕染无奈得闭了闭眼，将酒壶扔到一旁。

徐行又从怀里掏出吃食递给她，“这是蜜饯，这是桃花酥，这是坚果……”

“够了！”夕染粗暴的打断了他，“相爷究竟想要说什么？”

徐行放下手里的东西，垂下了眼眸。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陆之遥欺骗沅湘，企图当街行凶在先。用他的死来扰乱公主心绪，确实是我的谋划。

可我不希望，你对一个生命的逝去无动于衷。”

夕染目光紧紧盯着徐行，冷着声嘲讽他：“萧相怕是忘了，我不是人。从小我学的，是你死我活。”

萧徐行眸光深沉的凝视着夕染，一字一顿道：“可你，不止是你。”

夕染噤了声，冷冷的注视着萧徐行。

她修了几百年，历经了十来次飞升雷劫，每次都以挨一顿抽结束。

这么些年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刻苦，所以机缘未到。

如今徐行今日一番话，倒是给了她新念想。

或许，是她的努力方向错了，也未可知。

许久，夕染在一声蝉鸣中，叹了口气。

“我想吃桃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