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过后，教室关灯，长发女生拉下窗帘，室内暗淡下来。

“你不睡午觉？”

郑丽拆开机构分发的抱枕，三两下摊成条午休被。

教室冷气十足，谢容摸摸胳膊，脸皱成苦瓜大王：“怎么睡啊？”

郑丽将午休被从头裹到脚，裹得跟个木乃伊没两样后，身体前倾，上半身趴伏在课桌上。

得意道：“就这样。”

谢容：……

每当以为自己触摸到了生活的底线，它还会以更加放荡不羁的姿态告诉你——底线无下限。

高端的动作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辅助工具，忙碌两分钟后，谢师傅放弃了。

起码发条被子吧。

无助地抱紧自己，眼角余光下，木乃伊蠕动三下，越挪越近，“过来点，我们一起睡。”

好人呐！

谢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把凳子往左边动，生怕发出声响。

等到午休被蒙住俩人脑袋，谢容喟叹一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暖和～”

郑丽：人是个傻的。

迷迷糊糊地睡着，半梦半醒间，不时响起同学去厕所的脚步。

“好吵。”郑丽伸手挠挠头，翻个身准备继续睡，动作间被子卷走大半。

隐约间，电线短路的焦糊味飘至鼻尖。

什么味儿？谢容浑身冷地一激灵，鼻子胡乱地在空气中嗅了几下。

来不及辨认，只听见有人惊声尖叫。

“别睡了，着火啦！”

——噼里啪啦。课桌被撞的歪斜，一个卷发男生第一个窜出去。

“着火了，铁子们！”

——板凳被踢翻。

有女生捂住鼻子，站门口大喊：“同学们！着火啦！大家快点跑！”

——鼾声被迫中止，剩下的男生们又惊又怒。

“格老子的！”

“我日！”

零星睡意消散地无影无踪，谢容噌地一下站起身，用劲儿拍郑丽，“快起来，着火啦！”

哐咚！

玻璃门□□碎，只剩下个门框。

教室里的人终于对这场飞来横祸生出点真切的实感。

烟雾翻滚，粉尘弥漫，男女叫喊，统统挤在十楼。

“怎么回事儿？”郑丽脸上口水还没来得及擦，就被谢容死拽着往出口跑。

“我眼镜儿！”

谢容扣紧了她的手，拔腿狂奔：“别管了，先跑要紧！”

恐慌的众人像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很快将玻璃门出口挤了个水泄不通。

夹在中间的人惊慌失措，不断挥舞着手臂砸向前面的人，尖叫道：“搞快点啊，我们出不去！”

黑色的烟雾渐渐漫上来，有人憋不住咳嗽。

“咳咳——咳咳，好难闻！”

“有毒，捂住自己的口鼻！”挤在人堆里，突然冒出个女声，在她的提醒下，大家纷纷醒悟过来。

“快走啊！”

这里全是群刚毕业的学生，前二十年中遇到的最大危机也不过是外卖被偷，哪儿见过这场面，眼下全慌了神。

少数镇定的早脚底抹油冲进了安全通道。醒的拉着没醒的，也不管出口情况如何，都卯着劲儿往前冲，可怜的门框，硬生生被挤得变形。

再这样下去，恐怕都得死。

谢容手臂用劲儿把郑丽往前一推，自己退到队伍后面，朝前大喊：“大家不要慌！两人一组弯腰往前跑！不要掉队，不要拥挤！”

人常常自诩万物之灵，但在遭遇突发事件，指挥头脑的往往是他们力求摆脱的丛林本能，乱作一团徒增伤亡的结果并不鲜见。

这种时候，需要一只领头羊。

谢容话落，原本挤作一团的人慢慢冷静下来，两人结伴，相互照应，低头向前。

“谢容！”

郑丽素白的小脸上掩盖不住慌乱，回过头来叫她的名字。

“你先跟她们走！”谢容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我会跟上的，放心。”

过去就有人嘲笑过她，说她是个圣母。虽然搞不懂一个好好的词儿怎么变了味道，但谢容还是坦然认了，她就是有点助人情节。

从小到大，李秀告诉她女孩子要温柔善良，学校里教的是要助人为乐，社会也弘扬真善美，怎么把她塑造成这样一个人，反过头还要以此为武器，指责她圣母。

还有天理吗！好赖话全让这些人说了，她能说什么。

毕竟是为人民服务的预备选手，短暂慌乱后，大家很快镇定下来，人群渐渐变得有序，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令人心惊胆战的燃烧声。

众人往前跑，安全通道入口前站着个戴眼镜男生，腿抖得不成样子，仍指着另一侧通道：“那边里面冒烟了不能走，从这边下去。”

学员们心惊，右侧通道是走惯了的，倘若没他提醒，恐怕……

几十双眼睛纷纷盯着他，他兀自咽口唾沫，“大家相信我，就跟我走。”

恐惧是生物的本性，但勇气是人类的赞歌。

他人虽瘦，可先出去的男生只有他选择留下，给大家指出一条逃生通道。

“大家跟他走，我殿后！”

“捂住口鼻，速度要快！”

谢容虽说是个不好争抢的性子，但前世的磨练，重生的震惊，心性早不似从前。

和周凌夫妻十载，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是他常说的一句话。

在这种情境下，她才发现自己竟记得这么牢。

她话说得又急又快，自己做销售的时候看过消防演练，明白逃生机会转瞬即逝，犹豫不得。

——咚咚咚。

“好倒霉啊！”

——咚咚咚。

“是哪儿起火了？”

“别管！往下跑！”

楼道里，不断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我头晕。”

烟雾蔓延速度极快，这一侧安全通道也变得不再安全。

情况不容乐观。

鑫辰是座综合性写字楼，楼高三十层，十楼午休间有近一百个学生，九楼八楼是传媒公司，员工人数众多。

越往下，拥挤的人越多，简直是寸步难行。

“走啊！怎么不走了？”

黑西装大金表，一天能吃三顿小烧烤的主管怒吼。

“你别推我呀！”机构穿白裙的女生尖叫，夹杂点哭腔。

“啊——别踩我！”前面的男生发出惨叫。

越往下跑，身体渐渐不受控制，和江洲最繁忙的二号线一样，上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后面的人别挤，前面有人摔倒了！”

“别挤——别挤啦！再挤就踩死人了！”逃跑的男生伸手护住附近矮个女孩，张开嘴朝后面大喊。

“有人摔了——不要再挤啦！”

“别挤！”

学员们为了积累时政素材，相关的社会新闻看过不少，前不久刚报道的过年期间恶性踩踏事件，十死三十人伤，还热乎着，光是想想便觉着齿寒。

社会是个熔炉，好在他们正青春年少，胸腔跳动的尚是那颗无比珍贵的赤子之心。

谢容身前三个一看就是健身房常客的男生，双脚岔开，稳住身形，迅速组成道人墙，挡住后面的冲劲，好为被踩倒的人争口喘息的时间。

女生们则纷纷贴紧墙角，尽最大努力不堵塞通道。

四楼安全通道拐角，八平米不到的空间挤了百十来个人，周遭温度越升越高，氧气含量极速下降。

通道内的男女，全是一脑门汗。

男主管摸爬滚打十几年，可不想和这帮孩子讲什么道义情怀，满脑子只有两个字——逃命。

眼见男生被踩倒在地，上面压了十来个人，仍嫌不够乱，伸手招呼后头两个兄弟，“别管他们了，我们先走。”打算趁空间没被堵死，从倒地的人背上踩过去。

“什么人啊！”有女生气地柳眉倒竖，嘴角青筋抽动。

“好重……呜呜呜……不要再挤了，下面的人要死了。”

不幸伏倒在被踩男生上面的高马尾女孩脸上都是泪，她身下男生脸都紫了，嘴里一直发出嗬嗬的声音，好吓人。

“让开——让开！”主管两小弟拨开人群，满脸戾气。

拿别人的命为自己填路，人心就是这样坏掉的。

谢容愤怒地攥拳，让这种人渣得逞还了得！

她眼尖，瞥到主管附近基本都是机构学员，怒喝一声：“同学们，拦住他！”

反应快的男生自发堵住去路，女生们则默默形成包围圈，将三人困在原地。

“你他妈的！你个臭婊子下来，我不削死你！”混乱中，主管的皮鞋被踩掉一只，谢容的话气得他跳脚。

进不得退不得，他开始问候谢容十八代祖宗。

“臭娘们，你死定了！”他挽起袖子，朝谢容的方向发射远程口水，“等老子出去弄不死你！”

郑丽卡在中间，见着男人无能狂怒就罢了，还在这大放厥词，朋克女虽迟但到。

“爸了个根的！你他爹的长个烂｜屌，就以为自己屌穿天了，瞧把你能的！”

“还弄死别人？等老娘出去了，第一个让我妈抓你！”

同一句话，我爸是李刚，我妈来抓你，效果完全不一样。

起码在这封闭幽暗的空间里，不少人笑了。

学员们纷纷附和起来，跑又跑不掉，死前看个乐子也不错。

“对呀！他爹的谁呀！人长得丑嘴巴也臭！”

主管怒目：“…………”

“诶诶诶！你瞧瞧，他还会瞪人呢，好可怕哦！”

贴墙站的肌肉男生发言：“怕啥！就他这肥头大耳的，我一拳抡飞！”

“妈勒个巴子的，老子跟你们这群兔崽子拼了！”学员们话赶话，明显将主管逼急了，他双眼赤红，嘴里喘着粗气，活像狂犬病发作。

脚下刚迈出一步，便被壮硕胸肌给弹了回来。

张文额间的汗淌下来，划过脸颊，不耐烦地撇嘴，“咋滴？想去哪儿！”

“今儿个天王老子来了，她不发话，你别想走！”短短几分钟，谢容冷静的反应，超强的指挥力，让人上前的胸怀，让他佩服。

“你！”

“孔大，孔二！愣着干嘛，还不来帮老子！”

悄无声息地，学员早将闹事主管和他的帮手隔开。

张文举在胸前的手拐了个弯，敲在主管头上，喝道：“老实点！”

这语气！这架势！

谢容惊了，卧虎藏龙啊。

她歪着脑袋问身旁的女生，“这兄弟之前干什么的？”

“你说张文？”

“他考警察的，考两年了！”

谢容心下了然。

“死了——他死了——救命啊！”还是高马尾女生在喊，她咬着唇，几乎发不出声。

她眼睁睁瞧着那可怜的男生在地上挣扎，眼珠子暴凸，慢慢被时间绞杀。

空气沉闷起来，不断有人喊，“她快不行了！”

“这个小姑娘死啦！”

“救命啊！有没有人来救救我们！”

绝望如藤蔓疯长，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众人头上。

谢容腰抵住楼梯栏杆，呼吸急促起来。

这算什么？彩票没买，猪肉没囤，帅哥没看呢。早知道又死这么草率，当初就该把自己就地一埋。

何必折腾。

神志模糊时，堵在前面的人传来惊喜叫喊。

“消防来了！”

本人是个实打实的i人啦，没事儿就喜欢看天看地看山看水看人，总对爱具体的人这句话理解不深，直到有天过马路。

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过路障，身后男生快步上前，默默将婴儿车搬过去，母亲连连道谢，我想原来这就是具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