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沼村的村长北白川石介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说是四十岁，但因为贫瘠又艰辛的生活，他看上去满脸沧桑，皮肤黝黑，外表年龄直逼五十大关。

不过战国时代的人平均寿命也就三四十岁，对于北白川石介来说，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神原小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北白川石介请神原琉花在屋中坐下，让小春去把茶水端上来。

“我来的目的一是为了感谢这几天，您让小春来照顾我的恩情。”神原琉花笑了笑，真诚地向对方道谢。

“您客气了。您是宇智波家的大人带来的人，那便是我们见沼村的客人。这是我们应有的待客之道。”北白川石介哈哈一笑，端起小春送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微微眯起的眼睛中闪过精光，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女性。

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轻貌美，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沉稳温和，举止也是高雅有度，不像村子里的年轻人一样一副冲动愚蠢的天真模样。

北白川石介一边热情地招呼神原琉花，一边在心中暗暗思忖道对方难道是哪位不幸落难的贵族小姐不成。真可惜，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应该没有什么报酬能够给予见沼村。

北白川石介暗自叹了口气，殊不知此时神原琉花也在默默地观察着这间可以称得上是见沼村最好的房子。

北白川家占地面积要比她一开始躺着的房屋大上不少。整个房子都是用未经处理的原木建成，屋顶铺上茅草，用石头和木板固定；地板被数根柱子抬起，架空在湿润的土地上，以防止蛇虫和水汽的入侵。

房屋的中央是个用石头堆成的火塘，上面架着陶罐，这就是北白川家日常吃饭的地方。房屋的四周则是开放式的障子门和木质走廊，坐在室内喝茶时，抬头便能望见远处的天空和山峦起伏的绿影，令人心旷神怡。

屋内的空间虽然大，但是却十分空荡，只在角落处摆着一些用具和被褥。木质地板上铺着草席，也就是所谓的榻榻米，以供人起居坐立。墙壁上挂着一些兽皮和弓箭，看得出北白川石介年轻时也是个狩猎的好手。

这是一座典型的日式乡下宅邸，主人家既不贫穷也不富有，但在乡下已经算得上是好家境了。

“神原小姐，您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北白川石介敏锐地发现神原琉花打量的目光，便开口道。

神原琉花放下用作掩护的茶杯，从容地笑道：“我在思考要怎样感谢村长和见沼村照顾我的恩情。救命之恩，不可不报。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无价之宝。”

“哦？”北白川石介来了兴趣，亲自为神原琉花又倒上一杯茶，老脸上满是热情的笑容：“神原小姐既然如此说了，老朽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先代替见沼村向神原小姐道谢了。不知道神原小姐想要如何报答啊？”

神原琉花笑容也变得更加真诚热情起来，“我想先问问村长，见沼村平日里都是以何为生啊？”

“当然是种田了。”北白川石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村子土地气候都还算不错，一年可以收获两次，夏收麦子秋收稻。收成的时候去通知宇智波家的管事，他们便会派人来把粮食运走。上交的份额四六开，这已经比外面要好得多。这不，这几年来，我们村子的人口都在增加。”

北白川石介摸着自己花白的短胡渣，一脸自豪，这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神原琉花抓住机会恭维了对方几句，更加让他喜不自胜。然后神原琉花继续问道：“我听说村子里也负责替宇智波家染布？”

“是啊。”北白川石介点点头笑道：“神原小姐也见过宇智波家的大人所穿的族服了吧？”

神原琉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是那种铁绀蓝色的长袍吗？”

“是也是也。”北白川石介说的更加来劲了，他笑呵呵地又给神原琉花倒满茶水：“那就是我们这些宇智波附属村子染出来的颜色。原本这种染色方法是宇智波家独有的，但是神原小姐你也知道嘛，忍者忍者，不打仗怎么叫忍者呢？宇智波家的大人们都是要上战场博荣耀的，哪里有空去做染布这种小事？他们又穿惯了这种颜色，不乐意去穿其他的蓝色，只好转交给我们这些附属村子去做，倒也是各得其所，是件好事啊。”

神原琉花笑起来，抽着嘴角把第三杯茶水喝下，然后抢在北白川石介前先举起茶壶给他倒了一大杯水道：“那宇智波家收布的时候，会抵消一部分粮食的份额吗？”

“啊，这倒是没有。”北白川石介嘟囔着：“不过我们也染不出这么多铁绀色的布料来。他们都是我们染多少，他们收多少的。反正除了宇智波家，也没人会穿这种颜色，这都成了他们家的标志了。”

“那村长有没有想过染些其他颜色的布去城里卖呢？”神原琉花笑眯眯，弯起的眼睛中却闪过一道精光，终于试探性地问道。

“卖宇智波家的布？”北白川石介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神原琉花，语气很快冷淡下来：“神原小姐，我们村子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卖宇智波家的铁绀布，我们也染不出这么多布料。如果你想说的话就是这个，那就请你回去好好养伤吧。放心，在你养伤的时候我们不会亏待你的。毕竟你是宇智波家的大人带来的客人。”

神原琉花没有被北白川石介突如其来的冷脸吓到，而是笑眯眯地端起茶水又喝了一口后，才开口道：“村长，你放心，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意思。见沼村对我有恩，宇智波家也对我有恩，我怎么会想要害你们呢？”

见北白川石介的脸色缓和了些后，神原琉花没有再继续染布的话题走下去，而是把话头扯到了别的地方。

她双手端着茶杯，悠然地透过敞开的障子门，望着远方葱绿郁然的南贺山道：“见沼村是个好地方啊。村长，你们世代生活在这里，真是乱世中难得的安宁之地啊。”

北白川石介顿了顿，举起茶杯闷了一大口后道：“哪里来的世代，我们都是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机缘巧合之下聚集到了一起，才有见沼村这个村子。”

神原琉花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向对方道歉后犹疑地问道：“村长你说的难民是什么意思？”

北白川石介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后开口道：“罢了，这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秘密，和你说说也无妨。”

“神原小姐可知道清州织田氏？”北白川石介把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神原琉花连忙帮他续上，摇摇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中却忍不住听到那个家名时的惊愕。

难道……是那个人吗？

“清洲织田氏的家主织田信友是尾张府的守护代。十二年前，在他继承了织田家家督之位的时候，他将原本尾张府的守护，也是他的主家斯波氏的权力架空，夺取了尾张府的统治权。但他自身也陷入了和家臣内斗的困境，被迫与他原本的家老之一织田弹正忠家的当主织田信秀达成了平分尾张府的协议。两个织田家分别统治着上尾张和下尾张。”

“那时候，我还是斯波家料所中的一个小小足轻。”北白川石介叹了口气，沧桑的脸庞上浮现老人回忆往昔时才有的奇特神采。

“斯波家原本是火之国统治者足利家的分支，是足利家的三管领之一。这样的家格可以称得上是天下豪门，比这乡下的织田家不知道高贵多少。只可惜，先代斯波家的家主斯波义统是个软弱的贵族公卿，不仅让自己成为了织田信友的傀儡，也断送了斯波宗家的数百年基业。”北白川石介脸上浮现浓浓的悲哀。

“织田信友上位没多久后，便不再满足与下尾张的织田家平分尾张的现状。于是他便暗中挑动下尾张织田家的家臣谋反，同时自己也积极地开展对下尾张织田家当家人的暗杀活动。”北白川石介露出嘲笑的表情道：“但是他舍不得出大价钱雇佣宇智波和千手两家，反而是雇佣了不是那么出名的风魔和猿飞一族的忍者，以为能出其不意。”

“但可笑的是，织田信友自己没做好情报保密的工作，让斯波家的家臣获得了这个情报。于是斯波义统便在家臣的撺掇下，将这个情报告知给了下尾张的织田家。”

“然后呢？”神原琉花听故事听得起劲，见北白川石介突然停了下来，便不由地轻声追问道。

“暗杀行动的结果当然是以失败告终，因为织田信秀雇佣了宇智波的忍者去守护他和他的后代。”北白川石介叹了口气道：“但是这个失败的后果，却导致了斯波家直面织田信友的怒火。看不清楚现状而做出错误选择的人，不止织田信友一个啊。”

神原琉花的心揪起来，啊了一声，大致猜到北白川石介的言下之意。

“……斯波家，灭亡了吗？”她犹豫着开口道。

北白川石介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沉重地点点头：“十年前，织田信友趁斯波家的嫡子斯波义银和大部分家臣在城外打猎之际，带领自家军士攻入斯波守护所中，将其中的斯波一族全部屠杀，并且放火烧了整个斯波守护所。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和兄长战死。我死里逃生后，也不再想着要在战场上讨口饭吃，但也不愿意再在织田信友的统治下生存。于是便带着仅存的家人逃难到了下尾张这里，并且和其他难民们一起定居在了见沼川旁。”

北白川石介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道：“见沼川，宇智波！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没想到您的故事竟然这么跌宕起伏，好在现在也终于是苦尽甘来。”神原琉花感叹道。

“这不过是战国时代最常见的事情罢了。”北白川石介笑了笑，不以为意：“那些大人物打来打去的，强者生，弱者死。往日的奴仆和臣子，不知什么时候就露出獠牙，以下克上，一跃就成为能把前主踩在脚下的强者。”

“礼崩乐坏，利益先行，实力为王。这不就是战国乱世吗？”

听到这句话，神原琉花心中一震，脸色严肃地点点头，心中却忍不住想道。

如果真是实力为王的话，那么在这个乱世最能够成为统治者的不应该是拥有奇特力量的忍者们吗？按照宇智波斑在幻术中给她灌输的基本常识，那种名为“查克拉”的力量可是能做到不少超乎普通人想象的事情呢。

神原琉花漫不经心地想道，例如探究记忆啊、制造幻觉啊、更改认知啊之类的，难道就不能控制住一两个大名，然后为自己的家族谋福利吗？

想到这里，神原琉花突然一愣，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

……不对，说不定人家已经做了，只是不能够让任何人知道而已。

她都能想到的事情，这些搞政治的人精和有超能力的忍者们难道就想不到吗？

算了算了，水太深太黑了，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菜鸟还是先不要考虑这些东西了。

神原琉花擦擦汗，喝了口茶水压压惊，然后笑着对疑惑地看着她的北白川石介说道：“村长你的见识可真是广博。你说你曾经是斯波家的一个足轻，你有这样的见识却还只是一个足轻，这斯波家真是太厉害了。”

不知道神原琉花夸斯波家厉害是真心还是在反讽，北白川石介尴尬地笑了下：“虽然我只是一个足轻，但是我的父亲和兄长因为武艺高强，曾经蒙斯波义银殿下恩宠，是正式出仕义银殿下的武士。他们还曾经向殿下敬过酒呢！”

北白川石介露出骄傲的表情，心中却不免有些心虚。他的父兄是武士不假，但也只是因为擅长山野打猎而被喜爱打猎的主公提拔为最低级的武士。而所谓敬酒，更只是在主公庆祝打猎收获颇丰的时候，跟着大家伙一起凑个热闹罢了。

他偷偷看了眼神原琉花的表情，心中希望能够用这个名头糊弄住这个一看就不简单的贵族小姐，看看能不能从她手中抠到更多的报酬。

殊不知神原琉花早就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她反而高兴起来，不怕对方贪婪，就怕对方无欲无求。

神原琉花举杯掩住自己的笑容，弯起眼睛夸奖道：“那这样说来，北白川家也是拥有荣耀的武士之家啊。”

北白川石介嘴都合不拢来，皱得和菊花一样的老脸笑呵呵地说道：“神原小姐过奖啦。”

忽然，神原琉花叹了口气，重重地放下茶杯，粗陶和木质地板隔着草席发出一声清晰的撞击声：“但是真是可惜了。像北白川家这样能够为主君奋战至死、忠于义理的武士之家，居然只能在乡野过着这样贫寒艰苦的生活，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北白川石介惊了，看着神原琉花那真诚悲痛的表情，心里不住吐槽道他就是随便吹吹，怎么真的就让对面的人相信了呢！

“还、还好吧。”北白川石介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不行，北白川大人，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啊！”神原琉花义正言辞地说道：“想想您那为主舍命的忠勇父兄，您一定要担负起复兴北白川家的职责！”

看着北白川石介的脸色逐渐变绿，神原琉花心知不能刺激太过，便话头一转，立刻恢复到原本淡然从容的模样微笑道：“还是说，您想要就这样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乡下农民过完您短暂的一生吗？”

“就算没有前代，您作为一个父亲难道不为您的后代想想吗？”神原琉花诚恳地看着北白川石介的眼睛道：“小春，还有她的哥哥，都会像您一样成为一个土里刨食的乡野农民。饿不着肚子，但是也享受不了武士之家应有的豪华生活。遇不上战争还好，一旦遇上，便是鱼肉，任人宰割。这真的是您所希望的吗？”

北白川石介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死死地瞪着神原琉花，不安又焦躁地舔了舔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神原小姐，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鱼儿上钩了，神原琉花灿然一笑，果然做父亲的就是逃不过孩子的魔咒。

“现在这里就有一个机会，可以让北白川家向上爬的机会。”神原琉花用茶杯掩住嘴唇，微微眯起眼睛笑道：“虽然我不能保证能让北白川家爬得多高，但是脱离农村，成为一个最基本的武士之家还是能做到的。就是不知道，北白川大人愿不愿意跟着我试一下？”

沉默在屋中蔓延，神原琉花心知已经说到这份上，剩下的就不由自己了，便一脸淡然从容地喝起了已经冷却的茶水。

许久，北白川石介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想要怎么做呢？神原小姐？”

神原琉花笑得很开心，将杯子放下，双眼弯弯道：“就像您说的，现在可是强者生，弱者死的战国啊。利益先行，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