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楚伊扬都坚信着：抛开过去，人才会变得轻盈。方才酣然的梦再一次帮他证明了这一观点。

其实他什么都没梦到，他的梦境干净得像一张崭新的画布，可以随心所欲地撒上各种色彩，再没有什么需要费力遮盖。

程靳希把他带回了那间画室，画室后面连着间沙地风格的小民宅，带院子的，朝着海，沐着月光，屋檐的茅草被吹得沙沙响。

楚伊扬睁开眼时，窗外天色已沉，他身上盖了条薄被，后颈腺体那里温温软软的，上面覆了一张新的抑制贴。

“还难受么？”程靳希声音低沉，像随手一拨的琴弦，在空气里嗡嗡响。

他靠坐在床边一张沙发椅上，一手托着平板，头也没抬，也不知道在翻着什么，翻得这么认真。

楚伊扬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被子从肩上倏然滑落，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上被换了件满满热带风情的花衬衫。

再看程靳希，被他弄脏的衬衫已经换掉，一身月白绸质衬衫穿得人模狗样的，扣子也不好好扣，惯会勾引人。

“你欺负我？”楚伊扬有气无力地哼了声，嗔怪道。

程靳希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屏幕，抬眸望向他，蓬松的黑发遮着微蹙的眉，一脸困惑。

楚伊扬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你给我穿的什么？”

“新买的睡衣，不舒服么？”

楚伊扬捏了捏身上布料，的确软糯。正思索着要怎么反驳，突然，窗外几束焰火破空，瞬间勾走了他的注意力：“哇，快看。好漂亮！”

彩色的光映在他晶莹的眸中，亮闪闪的，程靳希一时看入了迷。

他向来最苦恼楚伊扬这三心二意的性子，好像随时都会把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可此刻看着这人因为一点小事就能高兴，自己便也莫名跟着高兴了起来。

无论三心二意，还是记性不好，只要是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恍神间，楚伊扬已经自己下了床，几步走到了窗边，在百叶帘上扒开了一个大大的洞，把脑袋凑了上去，抵在玻璃一个劲地往外看：“这里有卖焰火的嘛？我们也可以去玩么？会有那种仙女棒么？……”

“要去找找。”程靳希看着他渴望的小眼神，默了半晌，有些担忧地问，“现在？你可以吗？”

“当然！”

楚伊扬只是想让自己尽快兴奋起来，好快些忘掉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正摩拳擦掌准备好好玩一场，低头一看，自己这身实在是一言难尽，尤其这同花色的裤衩子，他感觉自己不是去放烟花的，倒像是去跳草裙舞的。

“这……没其他衣服了么？你的借我换一套。”

“院子外面就是沙滩。”程靳希一脸不解地说。

“所以呢？”楚伊扬险些被他气死，忽一挑眉，坏笑着扯了扯对方的衣领，“要不……我跟你换，你穿我这身。”

程靳希很配合地答应了一声，居然半点都没犹豫，伸手便去拉了窗帘。

百叶哗啦一合，外头的星光焰火全被遮了个彻底，只剩下小沙发边上的一盏小夜灯，萤虫一样，闪着微弱的光。

程靳希将双手轻搭在楚伊扬的双肩，把他扭正了面向自己，然后便开始解他的扣子，一边若无其事地叮嘱道：“舒缓剂不能随便停。”

“哦。”

楚伊扬有些意外，也只淡淡应了声，面上刻意的欢喜随着室内光线一同消失无踪。

黑暗中，他眸色微闪，怔怔望着那人近在咫尺的睫羽，在他眼前轻轻地颤，蝴蝶翅膀似的，忽扇忽扇，扇得他心烦意乱。

周遭一静，心底的声音就会变得异常清晰。有时候，他真怀疑程靳希生来就是克他的。

“记忆混乱、腺体失控、头晕、血小板过低、血液稀薄、容易出血……都是你随便停药的后果。”程靳希缓声陈述道，语气毫无起伏，听不出情绪。

“哦。”

楚伊扬被说得有两分心虚，像个洋娃娃一样乖乖站着，一动不动，垂眼盯着那双手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往下移动。

“想知道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

“哦……”楚伊扬缓慢地眨了眨眼，盯着自己胸前的那苍白的双手，渐渐出了神，“……嗯？”

“我帮你记着。你就当是……把那些记忆存在我这里。”

两人靠得很近，程靳希低着头，松软的黑发还散着点洗发水的香气。楚伊扬随意地笑了声：“私人银行啊？有提款密码么？”

“那你设一个。”程靳希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爱你。”

指上动作一顿，程靳希看着那粒卡在半途的纽扣默了两秒，才抬眸望向那双湛蓝的眼睛。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一切，唯有呼吸声像潮汐一样，托着月光。

“提款密码啊。”楚伊扬笑着解释说，双眸中的水光在夜里格外亮。他深吸了一口气，玩笑似地问：“不跟我重复一遍么？”

程靳希复又低下了头。

扣子钻过扣眼的声音变得利落，莫名听上去有些清脆，这让楚伊扬想起了巫师往火里扔小米粒时的诡异场景，“啵”、“啵”……越来越快。

楚伊扬就这样被施了咒，定在了原地，身上一点一点热了起来，直到那双手滑过他腰间的肌肉线条，沿着裤腰打了个圈，指尖一扯，抽松了腰腹处的那个绳结。

这腰带上一定是被施了什么魔法，否则怎么绳结一松，他会浑身一软，瞬间没了力气。

他把头轻轻靠在程靳希的肩膀上，额头抵着他的锁骨，低低地喘着气：“程靳希啊……”那声轻唤，像是心窝子里漏出来的风。

人就是这么贪心，尝到了第一颗糖，便会想要第二颗，第三颗……他把手伸向了对方的衣兜，里面空空如也。可他知道，只要那里有一颗糖，就会是给他留的。

不知不觉，自己上衣的扣子已被悉数解开，花色的衣料蝶翼般搭在肩上，松松垂着，那双手便可以在布料之下肆意游走，滑过他的脊柱，滑过他的蝴蝶骨，轻轻地抚，慢慢地揉。

鼻尖的气息很好闻，不是信息素的味道，楚伊扬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只觉得很淡，很轻，像朵柔柔托住了他的云。

他忍不住想贴近，想用唇去碰，想用舌尖去尝，从锁骨往上，沿着颈窝、颈侧一路吻上那人锋利的、偶有滑动的喉结。

身上愈发绵软无力，他一手撑着沙发椅背，一手扶着对方的腰胯，才勉强维持站立。

两人都没再说话，心跳声合着窗外时近时远的烟火声，隔着皮肤，隔着布料，撞在对方的心口上。终于，不知第几声心跳彻底撞散了身上的筋骨。

楚伊扬一手按在窗台，整个人哗啦一声靠在了百叶帘上，仰着头，双唇微开，衣衫凌乱。

程靳希垂着眸子，穿戴依旧齐整，白绸上不过添了几道明显的褶子。

“你啊……就知道欺负我。”楚伊扬浅笑道。

窗外的嬉闹声时隐时现，像簇不安的火苗，照得彼此的心思愈加影影绰绰。

在长达数十秒的默然对视后，他看见程靳希身影一沉，跟着那松垮的绳结一起，单膝跪在了他的足前。

身后的海潮声一阵又一阵，冲刷在他的背上、肩上，暖洋洋的，似还带着白日里的余温。身上的色彩被尽数褪去，颜料似的淌在足边，化作彩虹摇摇晃晃，托起了一声声细细的呜咽。

（……）

夜已深，半岛已然入眠。

天叠着海，海叠着沙，昏暗的夜色里，通通分不出边界。

天与海的尽头，有一盏绿色的孤灯，一跳一跳，看不出是在天上，还是在海上。

沙滩上的躺椅里挤着两个人，四足l交叠，肢体相缠，腰腹间虚搭着一块薄毯，仿佛生来就是一体。

衣服换了半天，终是没能换过来。

“身上舒服点了么？”程靳希问，双眼怔怔地望着远方那灯，一手轻拍着楚伊扬的背，比秒针还要精准。

楚伊扬眉眼惺忪，靠在他怀里时睡时醒，手指不安分地在他左手指节上来回摩挲。

就在刚才，程靳希对着月光，像背说明书似的，把进化体的全部指标挨个解释了一遍，包括帝国的检测系统、他的防干扰指环，舒缓剂的使用、抑制剂的更新换代。

繁复冗长的信息听得楚伊扬昏昏欲睡，好几次差点直接睡死了过去。

他意外，也不意外。长久以来，试图量化情感的研究向来层出不穷，他们俩的信息素也一个比一个烦人，只是……

“靳希哥哥？”楚伊扬唇角一弯，勾起一抹坏笑。

程靳希呼吸一滞，双唇轻轻动了动，便在干裂处扯出了一道腥甜的破口。

他怔怔看向怀中的人，双眼因长久注视那盏绿灯而铺满了光斑，再用力也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心脏却越跳越快。

楚伊扬抬起头，两汪清泉肆意倒映着对方的不安。

他满心疑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双如此透亮的眼睛，能同时拥有不通人情的凉薄和近乎懵懂的赤诚。

可此时此刻，楚伊扬的整个世界好像也只剩下这双眼睛了。胸口搅着几分疲累，几分责备，甚至还有几分后怕。他懒得再去分辨。

片刻对视后，他抬起了手，用掌心轻轻捂住了对方的眼睛，像是罩着两只不知所措的蝴蝶，在不停地挠着他的手心。

“这次回来，你是来做对照实验的？”楚伊扬冷冷笑了声，乘着那人发愣，一把拽下了他的指环，连同自己的一起扔进了软沙。

程靳希登时一慌，想要去抢，又担心躺椅的空间太局促，一不留心便会把人推进沙里，终是抓了把空气，没敢再动。

“你不能总是这样欺负我。”

程靳希被人捂着眼睛，一时辨不清他话里的情绪，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乱转，忽而鼻尖一酸，彻底慌了神：“对不起……对不起。”

心慌得喘不上气，他想，他果然又惹楚伊扬生气了。可这会儿，他不能生气的。

“我不要听这一句。”楚伊扬说，话音未落，手心里忽然接了一抹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