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下午四点，天黑得跟午夜一般，墨色的幕布上时有雷电爆闪，密集之处如人体血脉蜿蜒交叠，让人心惊胆跳。
窗外风大雨大，校务委员会紧急商议如何应对，力求将对A大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几位代表本土势力的副校长先发制人，提议“挥泪斩马谡”，尽快平息风波，事后再做安抚。
此话一出，事先被买通的委员借机发力，局势立马一面倒。
众口铄金，江教授坐在人群中，沉默不语，让少数支持者的心里也犯起了嘀咕：难不成，真有违规实验操作？
有心直口快的提议：“江老，您表个态？”
一语出，会议室里突然静了下来。
江教授沉声道：“我的研究所里，所有实验合法合规，问心无愧。有人要查，那就走正规流程，堂堂正正地查。“
“江老，您不能这么想……”
“大局为重，您得为A大的名声，为其他系的学生们考虑考虑！”
江教授沉沉一掌拍在案台之上：“什么时候，一句莫须有的指正，就能让被污蔑的扒光了自证清白了？”
“话不能这么说，现在是特殊情况，得特殊对待！”
“这类新闻公众不会持续关注的。你们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的吗？”
“不会关注？你要不要看看新闻，看看热搜，哪一条不是挂着A大的名字？你们研究所是在用A大的百年基业帮你们挡枪！”
……
两派意见各执一词，吵得口沫横飞，完全没了往日里专家学者的斯文卖相。
江教授默默站起身，不愿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正欲开门离去，胳膊冷不丁被人握住：“江教授，您要保研究所，就得舍了您那宝贝徒弟。”
那人凑近他耳边，嗓音带着几分阴沉的味道：“你我都清楚，这次的风波可是对人不对事呐。”
“我徒弟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江教授一甩胳膊，开门扬长而去。
同一时间，研究所里是少见的热闹，有人忙着论坛回帖，有人微博对线，还有几人正在以研究所的名义起草声明。
“哎，不能按我们平时写报告那么写，不够抓眼球，我还是去找几篇公关样稿来研究下吧。”
“我看这样就很好，很符合我们所的气质。”
“是啊，说明这不是模版，够真诚！”
……
江教授忿忿然回到研究所，未及走近，就见程靳希淡然走过工作台，一手按下了传至半途的联名书：“别忙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好像一个不关事的旁观者，尽管颈侧被油漆泼到的地方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红。
所里的人七嘴八舌：
“靳希，放心，我们不会退让的。”
“对对！不仅为了小师弟你，也是为咱们研究所争口气！”
程靳希淡笑着劝道：“我离开就能解决的问题，你们费这功夫干什么？”
“那怎么行！”
“不可以！”
“看，江老师回来了，他肯定能为你撑腰的。”
众人闻言，齐刷刷往门口看去，也有几人迫不及待小跑上前：“江老师，校委会怎么说？”
“A大会出律师信吗？告吗？”
“轰隆隆——”外头雷声大作，雨点暴戾，满室议论哀叹瞬间被淹没得不见踪影。
直到闪雷狂欢之后没了气力，众人才听见江教授出声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研究所里倏然一静，大家仿似都被定了格。
横幅上空的毛笔悬着墨滴，啪嗒一声，顺着布纹一圈圈化开。
程靳希也是一怔，听见两声啪嗒后，才提提唇角，向江教授缓步走去：“明天。”
一步，两步，程靳希微笑着走近，浓墨般的眉眼和雪一样的皮肤落在江教授眼里，却像是一步一步，越离越远。
“明天六点。还需要我做什么，赶紧吩咐。”程靳希补充道。
“这么快……”江教授一时语塞，拧着眉再吐不出半个字。
记得初见程靳希的时候，他才十五，身形清瘦的少年在半山腰追着他的车一直跑，一直跑。
天才少年他见过不少，却没见过这么漂亮白净的，也没见过谁年纪轻轻，魂里却散着股死气的。
五年间，他自以为他这师父干得还不错，总试图想让这人身上暖一点。
可如今看来，他这徒弟倒成了块着火的冰，火越烧越旺，冰越融越快，眼见着有一天火灭了，冰也就融光了，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下。
“我什么时候准你走了！”江教授不由地有些生气，可一时也分不清该气谁了。
程靳希没料到他这反应，讶然一瞬，而后淡淡笑了：”手上的项目都交接了，徒弟人选也给你找好了，还不满意？”
“靳希！”
程靳希摊摊手，神色无奈又有些委屈：“我没办法不听她的。这么多年两头应付，辛苦你了。”
“你一直都知道？”
“嗯，我知道……也知道你帮了我不少。”程靳希附耳道，“她和军用科技都挺难应付的吧？这回让研究所吃了亏，找机会，我帮你讨回来。”
“就这样走了？你甘心吗？你的名声呢？这里的研究成果呢？都不要了？就这样白白让人家拿了去！”江教授两手攥紧了程靳希的手腕，好像只要用力捏紧，他就真能留下这个小徒儿似的。
“名声我不在乎，研究留给所里也是应该的……日后她要是还需要我抛头露面，自然会帮我洗白。”
“那A城呢？这里的人呢……”江教授住了口。
研究所外头的小广场上聚了不少人，有组织的，无组织的，淋着雨顶着雷也要跑来骂他。
网上挑事的文章铺天盖地，对他的采访断章取义，对他的论文指手画脚，把他当成了广场上的标的物，供大家宣泄着生活中的压抑、不满、困顿与嫉妒。
江教授板着脸，跟他对峙几秒，终是低声劝了句：“别走外面。”
程靳希双眉微抬，登时了然：“好，我走地下室。”转头一挥手，身影溶进了又黑又长的走道里。
“哐当——”
不知是哪边的玻璃被抗议者砸了个洞，喧哗声乍起，轰隆隆如一列长长的火车驶过，横亘在程靳希和众人之间。
江教授怔怔然立在原地，隐约听得那道熟悉的声音说：”有空回来看您，江老师。”
-
“嘶啦——”
与此同时，红色跑车一记急刹，在A大校园的小道边瞬时刹停，驾驶座一侧的蝶翼门因为凹陷相绞的铁皮，只开了一半。
楚伊扬抬腿猛踢了两脚，咔咔两声，车门被手动推开。楚伊扬风一样钻出去，冲入了暴雨。
“哎，伞！”
海言抽出两把伞后下了车，一番张望无果，那人早已消失在了雨帘后。
磅礴的大雨中，抗议的声浪叠起。
楚伊扬现下脑袋嗡嗡的，经先前一撞，思绪更是一团乱，程靳希那边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楚伊扬一路狂奔，研究所里的同学们说程靳希走了，江教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也不见。
小广场上抗议的学生们不肯走，见他是个Omega便又拉又拽，硬要把机械喇叭和电子旗塞到他手里，推搡间，他的小臂被金属毛边一划，破开了两条长长的血痕。
那人一脸局促：“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去医务室。”
楚伊扬摆摆手，说他自己去就行，可那人非说要负责，他只好被拽去打了针破伤风才脱了身。
待他跑到校委会时，那儿早已人去楼空，大会议室里几名保洁阿姨正收拾着满抬咖啡茶水，沿着走廊七拐八绕，四处一片沉寂，唯有一间洽谈室门口传来人声响动。
楚伊扬悄步靠近，认出楚亦安正和校长正说着话，半晌，见他哥微微一颔首，欲告辞离开。
楚亦安转过身没迈两步，就被走廊尽头那滴滴答答的人影看得瞳孔一震。
“怎么回事？”他脱下外套大步上前，罩在楚伊扬身上。
“校委会怎么说？校长怎么说？”楚伊扬问。
“跟A大没关系，是帝国军部的意思。或许，也是Queen的意思。”
“Queen？”
“马上会有国王禅位的消息，帝国会迎来第一位女性统治者。”
“所以……”
此时，一滴雨水顺着缕额发滑落，打在了楚伊扬的鼻梁上，继而往下，像是滑出了一道泪痕。
楚伊扬随手一抹，问道：“你不会帮我了，是吗？”
楚亦安帮他拨开额发，倾身靠近了一些，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如果帮了他，我会有很大的麻烦，你还会让我帮忙吗？”
“我……”楚伊扬懵了。
楚亦安像是猜到他的反应，满意地凝了他片刻后，才缓缓直起身子，在他肩上拍了拍：“我宠着你，我帮你选。”
他贴着走道一侧缓缓踱步：“Queen要程靳希进军用科技，军部也想借你之手来试探我……我可以护着你们离开，远离A城和帝国，但能护多久我不敢保证。”
“那你呢？你怎么办？”楚伊扬坚定地摇摇头，“不行，绝对不行……”
“舍不得你哥了？”
“废话！”
“那就选另一条路，你看着程靳希进军用科技，whatever……你留下陪我。”
“不行！你别故意激我！”
走廊上特别安静，楚伊扬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的，直跳到了嗓子眼。
楚亦安淡然回身，宠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楚伊扬，你不能这样。想要抓紧一些人，就得狠下心辜负一些人。”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再想想，再想想……”
楚伊扬这会儿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慌了，一把抓住他哥的手腕死都不放。为什么只能选一个，他的心很大，能装下很多很多的人。肥沃的土壤只要细心灌溉，就一定能开出很多很多的花。
里头的衣服都被淋透了，冷气一吹，像是下一秒就要结上一层霜。他哆嗦着指头扯紧身上的外套，想留一口热气，一点火种。
这一次，楚亦安没有再顺他的意：“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放你跟他离开。”
他的声音里带着刺，狠狠扎向了楚伊扬的心口。人和心，他都要。
他楚亦安，一直都是最顶级的猎食者。
海言急急忙忙追过来，远远就见到楚伊扬背影一颤，那单薄的身体仿佛再承受不住一身雨水的重量，逐渐佝偻了下去。
下一秒，又被楚亦安紧紧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