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骨发出咔咔的声响，叶与青脖子上的纱布瞬间洇出腥红。
“你故意的。”程靳希说。
叶与青痛苦地拧着眉，唇边却是在笑，嘶哑的嗓音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怕了？担心我还是担心小欢？”
“你发什么疯！”
“胆小鬼……”叶与青一手攀上程靳希的小臂，轻轻握住，却没有要挣扎的意思。
他的手指摩挲在Alpha的皮肤上，试图汲取他身上若有似无的一点点信息素，一边颤着声说：“不说的话，我就当你是在担心我了……”
突然，喉上力道一紧，他再发不出声音。
程靳希几乎是下了死手。
“你给我放手！”
程风竹快步而来，对着自家儿子的脑袋就是一顿精准戳打：“脑子又不清楚了？！”
程靳希摔倒在地，粗砺的人行砖道猛地擦过他的小臂，留下一手狰狞的血污。
“还不起来？”程风竹一脚踢在儿子的小腿上，低声斥道，“过来，给与青道歉。”
程靳希伏在地上，绷紧的肩膀微微发抖，像一块轰然倒地的石碑，在震颤中逐渐归于死寂……
楚伊扬想上前去扶，双脚却被Alpha父子俩的压迫感牢牢浇筑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程风竹，在那裹挟着怒意的眼睛里竟发现了一抹嫌恶，甚至恐惧。
下一瞬，他仿若在表演变脸一样，笑着抱起了脚边一脸懵懂的小欢，逗弄两下，又一脸抱歉地转向叶与青：“还好吗？回去我给你重新处理一下。”
“程叔，没事的。”叶与青弯了弯眉眼，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顺手抱过小欢。
两人说话间，楚伊扬赶忙上前将程靳希扶起，又从车里取来湿巾，细细擦拭那人小臂上不断冒出的血珠。
程靳希的手很冰，身上落了灰，灰暗的眸子淡淡盯着叶与青怀里的小男孩。
那双懵懂的黑眼珠骨碌直转，好奇地四处张望，一会儿望着暖黄的路灯，一会儿拨弄着叶与青的头发，笑得天真又清澈。
这个世界，在他眼里是什么样的？灯火璀璨，海风清凉，臂弯里布料摩挲的声音窸窣温柔……那是爱么？
夜幕太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对不起。”喉间响起一声沙哑的低喃。
程风竹闻声看向儿子，眉头一皱，似乎很不满他道歉的态度，瞥了眼楚伊扬的神色后，压着嗓子憋出一句：“回去好好反省。”
程靳希这才回神看向程风竹，忽的瞳孔一颤，似惊惶又似悲痛，抿着唇久久未发一言。
后颈的腺体在发烫。躁动的信息素撞上抑制屏障，又倒流回了身体里，如同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潮。
他感觉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绵软，泥淖似的冒着气泡，先是涌动，继而翻滚，一浪又一浪，撞向了他空洞无力的躯壳。
程靳希向后跌退两步，满眼凄怆，突然猛一转身，向海边疯狂奔逃而去。
耳边狂风哀鸣：
“阿靳，为什么不救救那个孩子？
你听不见他在可怜地哭泣吗？
死水汹涌，正在漫上他的胸膛。
阿靳，我的好弟弟，你看不见吗？”
刹那间，空气骤冷，夜风在尖嚎，星河倾泻而下如同暴戾的陨石雨，破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哎，你等等我！”
楚伊扬一阵心惊，来不及细想，飞奔过车水马龙，在一声声急刹车和司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中，追着那道身影，直奔向了海边……
沙滩依旧热闹，有人刚结束一天的嬉闹，拖着疲惫而满足的身体奔向饭香，有人说笑着陆续而来，围在烧烤摊前正准备点亮今晚的时光。
在喧闹的人影里，楚伊扬寻见了那道沉寂的白色身影。他站在岸边，像个美丽的雕塑，任由喧嚣践踏，风吹浪打。
人间的热闹仿佛全然与他无关。
楚伊扬忽觉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
“程靳希！”
楚伊扬不再多想，迎着风不管不顾地跑向他。海浪拍打沙滩，浪尖上的白色泡沫窸窸窣窣地在说话，说他在等你，说他需要你。
海风鼓荡在他宽大的白衬衫上，衣角噼里啪啦直响，和周围振翅起飞的海鸥一模一样。
程靳希听见声音，回过头，在雾茫茫的黑夜里，看见了灰暗城市背景中那一抹雪亮。
恰在此时，海鸥群起。
一缕缕亮白在风里鸣叫，奋力盘旋，不顾一切地扑扇着翅膀。
那样纯粹热烈而声势浩大，以至于瞬间搅乱了他堪堪维持的平静，不禁眼圈一红。
此刻，没有什么比原始的生存力量更加鲜活动人的了。夜色渐深，篝火欢腾，濒临寂灭的生命仿佛又一次受到了鼓舞……
程靳希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向他飞扑而来的雪白羽翼，用他仅存的全部体温，裹紧了这只意外掉队的小海鸥。
楚伊扬没给程靳希半秒开口的机会，捂着肚子说自己饿扁了，走不动路也开不动车，非要程靳希陪自己吃了晚饭再回家：“没想到这里的海滩这么热闹！”
他自说自话地在海边大排档选了一张破塑料台，随意点了几样。
“好新鲜呀，这里真不错！”
楚伊扬像是一刻都坐不住，两片薄唇忙个不休，把眼前能夸的都夸了一遍，逗得大排档老板，烧烤小哥，连带着隔壁桌的邻里、游客也都乐呵呵的。
程靳希默默看了良久，许是担心他演得太累，才忍不住出声打断：“差不多行了。”
楚伊扬和烧烤小哥聊得正欢，刚从生蚝聊到虾蛄，还有一大堆海鲜正排着队等小楚少爷逐一赐下评语。
他听见声音回过头，惊喜地看见冰块儿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楚伊扬小跑两步，一屁股坐回了程靳希对面，灌了口水，笑笑说：“我招人喜欢，又伶牙俐齿，还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你看不到么？”
他眨了眨那对湛蓝的大眼睛，钩子似的，勾引得路过的人都频频回望。
程靳希定定地看着他，淡漠的眸光中透着偏执，像是要把人刻进眼睛里：“嗯，是很漂亮。”
“你夸我？……多夸几句，我爱听！”爽朗的笑声伴着炙烤的香气，把夜色点缀得温馨如梦。
梦，总会醒的。当海鸥不再眷恋大海的时候……而他，似乎连滩涂上的淤泥都算不上。
程靳希眸中掠过一抹不舍，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靳希，和同学吃饭呐？”
听见声音，两人齐齐转身看去，说话的是楚伊扬上回见过的那位花裙子女人。这一次，她换了一条白底樱桃花色的，面上笑容依旧甜美。
“杨阿姨，您也来吃饭？”程靳希微笑起身。
“你坐你坐……”杨萍赶忙制止，见两个年轻人聊得轻松，便也扯了把椅子落了坐，解释说，“我来给家里人打包点，一会儿就走。我不太敢吃这些，一不小心就会过敏。”
杨萍是一位苹果味信息素的Omega，次次见她，那饱满的面容上总是带着笑意，眼角淡淡的细纹也让人觉得异常亲切。
杨萍闲话道：“你爸爸最近挺忙的哦，我听说他要升副院长了？”
程靳希回答：“听说是。”
“叶家那小子跟着你爸爸倒是挺好的，能跟着步步高升。”杨萍眼底闪过一抹犹疑，笑了笑，又问，“靳希，你怎么不去那里工作？你也是学医的嘛。”
“他们学医，我在大学做生物科技研究，不太一样的。”
“嗯嗯，大学里好，环境简单。你同学也是？”
楚伊扬抢答道：“同专业的，他是我学长……兼老师。”话落，一脸得意地挑了下眉。
“真好真好。多相衬啊！”
程靳希没应声，倒是楚伊扬乐得合不拢嘴，大言不惭地应和着：“哈哈！我也这么觉得。杨阿姨有眼光。”
说话间，杨萍的外卖已经准备好了。临走之时，她看了眼程靳希擦伤的小臂，压低声音说：“你们好好的。有什么需要帮忙，只管跟杨阿姨说，不用客气的。”
“谢谢杨阿姨。”程靳希的感谢几乎是无意识的，像是机器人的自动答复，又像是冻僵的人骤然被暖水包裹，周身的神经末梢还在怯怯地适应这种新感官，跟大脑断开了联系。
楚伊扬见他搭在台面的手轻轻发着抖，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心里一慌，赶忙闪身坐去了他边上：“警告你，别瞎想些有的没的。”
程靳希蹙着眉注视他的双眼，神色认真，是他在博士答辩、科技论坛，甚至领授杰出青年时都没有过的郑重。
“刚才有一瞬间……”程靳希缓缓眨了眨眼睛，银亮的眸中好似海潮翻涌前的平静：“刚才那辆卡车……”
“我知道。”楚伊扬虚握上他微微发颤的手，一下下摩挲着他的掌心，试图安抚，“没有人受伤，放心，没有人受伤。”
程靳希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有温热的液体漫过他的瞳孔，很快又被海风带走：“是，撞到了自行车……被绞成了一团废铁。”
他轻叹了一口气，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知道，没有人受伤。”
灰眸中碎裂的月光像刀片般狠狠扎在了楚伊扬的心上，他眼眶一热，情不自禁地搂紧了程靳希，一声声安慰着：“对，没事的。”
“可我希望他们有事……”程靳希在他耳边说，声音很轻，很锋利，如同一股电流，刺穿了楚伊扬的耳膜。
“那辆卡车很重，倒下去，会死得很痛快。”程靳希敛下眸中情绪，语气冷得让人心寒，“阿姐对我很好，可我想让他亲弟弟去死，更想让他的儿子去死。”
混乱的情绪如漩涡般卷开了程靳希的理智，露出底下狰狞而贫瘠的海沟和巨轮锈迹斑斑的残骸。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希望小欢可以不必看懂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叶与青也不必在自己身上白费心机……
没有必要，都是徒劳。
一切都在陨落，一切都没有意义，甚至意义本身都在消解。
无论多么鲜活的灵魂，被浸泡在枯燥无味的时光里，都将化作无尽的荒凉。
“真的。”程靳希一字一句，把话灌进了楚伊扬的耳朵里，“我没有骗你。”
楚伊扬浑身一凛，缓缓放开了他：“是么？”
程靳希笑了，笑得淡然，像一缕微凉的风：“现在，你可以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