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寻,过来。”
雪团子咬着后槽牙,脸色黑沉沉在山雾中站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走了过去。他短手短脚,站在瘦削的重红面前,像个树桩。
“为何逃跑?”重红蹲下身,亲和问。
“……”他抿着唇不说话,于是重红笑着牵住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块饴糖,又轻声问了一遍,“为何逃跑?”
雪团瞥了眼饴糖,这回愿意开口了,“跟你说有用吗?你总不是不会答应。”
“我已经找了很多人过来陪你了。”重红无奈道,“你要是想要新的,将要求告诉我……”
“找那么多假人过来监视我有意思吗!”他猛然丢开饴糖打断他,重红一愣,看着饴糖咕噜噜滚到了另一侧台阶旁,萧长宣的脚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雪团徒然红了眼眶,“你要是想让我不逃跑,那你人呢?你自己过来不就行了?”
“阿寻,我……”
“算了。”寻听他话头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年纪尚小的孩子还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抬手抹了把眼泪,最后握着拳头重新走进了纱幔重叠的阁楼之中。
重红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最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萧长宣。
萧长宣面无表情与他对视,重红朝他笑了笑,“我不太方便,你能把你脚边……”
他话还没说完,萧长宣脚尖一别,晶莹剔透的饴糖被踢了出去,从红木台阶边缘滚落入空茫山雾之中。
“……”重红拢袖,“我没见过你,明月城不入外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不记得了。”萧长宣冷漠答。
“那真是好理由。”重红似笑非笑,他抬手,全息蓝屏从他袖口浮现,他扫了一眼,“哦,你是阿寻捡回来的。”
“是吗?”萧长宣扫了眼阁楼,“那他看来没认出我,难不成……”
“也跟我一样失忆了?”他眸光阴冷。
重红笑而不答,“你的身体状况很差,你知道吗?”
“医疗数据显示你体内气息紊乱相冲,魔气残留跟灵力检测数值都很高。”他笑了一声,“这是很新奇的数据,叫我不得不承认,做出你的人技术相当了不起,但创意可嘉,实操愚蠢——你活不了多久了。”
萧长宣神色并无动容。
重红继续温和道:“灵力和魔气两种力量在你体内相冲互生,暂时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一旦你使用任何一方,平衡立刻就会被打破。当然,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它们迟早也会在你体内分出胜负,你猜猜平衡破碎的后果?”
他熄灭屏幕,与萧长宣面面相觑。
这并不是需要猜测的问题。
只要有一点常识就会明白答案——两种力量会将他撕扯到死无全尸,平衡打破,他必死无疑。
“……”萧长宣想起刚醒时呕出的血。
“所以,你现在是个废人,跟死人也没多大区别。”重红看他表情,知道他明白自己意思,便不再多说,“基于某种同理心,我不和无礼的将死之人过多计较。”
“您说话可真叫人感到不适。”萧长宣道。
“是吗,作为明月城的城主,我已经对你很客气了,如果没感觉到,我只能说你的教养还不到位。”重红温和回击。
萧长宣皮笑肉不笑,“我该谢城主宽容吗?”
“谢就不必了。”重红摆手,“既然来到明月城,又失忆无处可去,明月城自然要为流浪的将死者找个安息地。”
说罢,他朝萧长宣扔来了一块莹蓝光石,萧长宣没有接,那光石却长了眼睛似的,不由分说在空中分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萧长宣脖子上套成项环。
萧长宣扯不下来,低眸看了一眼,冷笑问:“这就是明月城待客之道?”
“各取所需。”重红道,“明月城为你提供住处和医疗,你付出劳动与时间。至于那个锁,只是一层保险,毕竟没了别的人选,但你我又很不放心。”
“……什么保险?”
“工作保险。”重红看向阁楼,“你要负责照顾我的孩子。”
“还有,”他声音很轻,“别让他离开阁楼。”
*
“别碰我!”
乒呤乓啷的响动又混乱地响在萧长宣耳畔,他看着红白衣饰的仿生人纷纷从纱幔里摔出来,又拍拍衣摆,起身重新进去,孩童的挣扎与仆从的劝诉嘈杂在一块,萧长宣一句都听不清。
最后不知谁说了一句“难道您要我们为您的任性去死才行吗”,吵闹才渐渐平息。
萧长宣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仿生侍从才从纱幔里鱼贯而出,与他交肩而过。室内风灌林响,他似乎听见了风里一丝微不可察的啜泣,那恍若错觉般的哭声引得他不禁抬脚,抵开纱幔,走入了内室。
方才还在外面张牙舞爪的孩子,此时此刻跪坐在柔软的垫子上,他被人换上了繁复而庄重的衣服,小手从衣摆里露出一截指尖,紧紧抓着垫子角,肩膀不住耸动。
萧长宣低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反倒是孩子先开了口,“你也是来监视我的?”
带着浓厚哭腔。
萧长宣没有立刻回答,盯了他幼小的背影一会,才道:“如果您指的是照顾以外的任务,那就是。”
“出去。”坐在垫子上的小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
“……”他转身走出内室。
压抑的哭泣声还是没有断。
萧长宣目不转睛盯着远处台阶,心想,是谁在哭。
里头的人死咬着嘴巴,眼泪掉得再多也不肯出声,那他听见的是谁的哭声?
像在现实,又像是回忆里的哭声。萧长宣垂下眼,却没等想出答案,台阶处上来了一个仿生侍从,他端着托盘,给萧长宣送来了几样东西。
“这是房间钥匙,少城主晚上喜欢逃跑,虽然会安排守夜侍从,但也需要将门窗锁好。这是你的换洗衣物,我们做了两套,有多余的要求就告知我们。这是玉珏通讯仪,发出警报跟求援按这里就好,最后……这是饴糖。”
侍从提起绣囊,将他放在萧长宣手心,“少城主年纪小,性格正处于调整期,行事任性妄为。他饮食好甜,可以用这个哄他。”
“……”萧长宣收起饴糖,“他,能做什么?”
“谁?”仿生侍从一开始没有理解,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后,才恍然大悟般说道,“随便做些什么都行,少城主不喜理会他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人发呆。如果一时兴起想做些什么的话,随便给他些书,布置些课业,或者让他自己玩也行——但不能离开阁楼。”
“……明白了。”
“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仆从将托盘放下,“你也不用多管,只是守个孩子罢了。”
哭声好像越来越清晰了。但眼前的仆从似乎没听见,他只若无其事地问了萧长宣一句还有没有其他问题,见萧长宣摇头,便无甚关心地离开。
萧长宣扫了眼饴糖,忍不住提起嘴角。
却是苦笑。
“我小时候可没有糖吃。”
他轻声道。
*
叮。
清脆的一声,像是漱玉击石。
叮叮。
又是两声,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声音。
角落里,银白长发的雪团从书里抬起眼,赤红眼眸忍不住朝室外看去。室外的人似有所感,纱幔投照的影子扭过头,雪团立刻回神,拢起眉心,将目光扯回诘屈聱牙的书本中。
清脆的打击声还在继续,寻努力集中注意力,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耳畔被打击声占满,最后实在忍不了,拿起书就踩着步子朝室外走去。
“你能不能安静点!”他猛地掀起垂帘,却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书本砸落在地,风吹乱书页,三界千万年的文史字字翻过。寻却浑然没注意,他揉了揉眼,目光完全黏在了那个银光闪闪的东西身上。
银质纤薄的两翼,精巧的齿轮嵌合其中,形状流畅漂亮到叫人移不开目光。
“……”寻瞥了眼拿着东西的人,他长发绑着马尾,碎发从额前垂下,低垂的眉眼精致。
“你,这是什么?”
“我来此地三日,这是您第一次跟我搭话,”拿着东西的人话音很淡,仿佛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未经姓名,以人称直呼他人,是相当无礼的问候。”
寻莫名其妙,“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
“那您为什么不问呢?”
“我为什么要问。”寻理直气壮,“难道要给监视我的人好脸色吗?”
“那就很遗憾了。”那人掌心一合,精巧至极的物件从他掌心消失,他拿起工具起身,“祝您一个人玩得开心。”
“?”寻震惊地看着他,眼见他真的要走,他抿了抿唇,“等、等会,你——”
“你叫什么?”他追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角,蚊子般道。
“……”那人停住了脚步,敛着眸瞥了眼他扯着自己衣角的手,沉默一会后,他蹲下身,“你漏了请。”
“什么?”寻蹙着眉。
“……”萧长宣撑着脑袋与他四目相对,似乎没有再说一遍的意思。
寻纠结地看了眼他手心,良久后,他才开口:“请,请问你……”
“您。”萧长宣纠正,“尊称。”
“为什么?你只是个……”
“那我走了。”萧长宣作势起身。
“请问您!”寻用力扯住他衣角,“请问您……叫什么……”
越说声音越小,萧长宣盯着他逐渐红起来的耳尖,忽而笑了笑,“我有两个名字。你要听哪个?”
“……”寻无语地看着他,随便道,“第二个。”
“不行,我告诉过你,但是你忘了。你骗我在先,所以我不会告诉你第二个名字。”
寻炸毛,“我刚认识你!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有病……”
“现在,我告诉你第一个。”萧长宣打断了他,“这次你要记好。”
寻怔愣地看着眼前人,一股莫名而来的郑重忽然爬满他全身,让他止不住安静了下来。
“长宣。”
他摊开手心,将银质饰品放到寻手上。
“我叫萧长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