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帝都天重登仙。
数万生灵欢庆,无数信徒绕神都跪地匍匐,祈愿与信仰声震天地。
蓝天澄澈,金箔飘飞,星象与云霞共染,鲲鹏与机械神龙绕星轨盘旋,掠起的长风飘扬白玉阶上长幡,金线流苏同恢弘盛况一同映入众人眼底。
帝都天重白衣繁复庄重,衣摆绵延,步步登阶。
他立定神都中心,仰头时发丝遮挡面庞。
那刻,所有人都目睹了神迹,仿佛永远触及不到的天空中,巨大的圆形机械装置缓缓出现,齿轮交错中,它向帝都天重投下了一条莹蓝的天路。
光铺撒在这位举世瞩目的天才身上,湮灭他身上一切颜色,宛若神灵涅槃。
然而,异变却在瞬息突生。
磅礴惊雷猛地至云中炸响,暴怒般的雷声震耳欲聋!
【你——】
触目惊心的血红屏幕出现在天际各处,天地开始摇晃,玉阶开始碎裂,震天动地的崩碎声盈满耳畔,像是天神怒不可遏的吼叫。
地上半仙们立刻做出反应,各显神通防护救人,眼花缭乱的仙术与阵法给恐慌投了最后一把柴,烧起了混乱的熊熊大火。
惊叫与哭喊不绝于耳,慌乱狼藉之中,只有登仙台上的少年平静地,笑出了声。
“哈……”他捂着肚子,笑声疯狂而尖利。
一块血红屏幕霎时逼近他眼前。
【你做了什么!?】
【他呢!?】
【你这个该死的脏东西!你做了什么!!!】
“原来,是你啊……”少年终于停住笑声,“原来害我们如此生不如死的人,是你啊。”
他看着血红屏幕,“你有什么脸说我脏?我还以为是九重天上哪个神舍不得宣泽消失,为此还胆战心惊,现在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高了。”
【闭嘴!】
“你与我也没什么不同,一个脏东西……竟然还敢觊觎宣泽,宣泽知道吗?他一个心怀万物的造世神,知道你在他死后阴暗地想了他几百年,还用复活他的名义,杀了千百万人吗?”
“你也想复活宣泽,”少年嗤笑,“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他,宣泽真的苏醒,你想他如何对你?拥抱你,感谢你,亲吻你,陪伴你——你有那个资格吗?”
【……】
血红屏幕颤抖着。
“你没有,因为你比我们还要——”他笑着,“低贱。”
轰的一声!
瓢泼惊雷淹没了他!
刺目的白光如若大雨倾盆,刹那间整个世间仿佛一片空茫。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天崩地裂到极致以至于万籁俱静。
等到一切消失,视野缓慢回归,众人才看见已经化为焦土的升仙台。
“成功了吗?”
有人惊颤问。
“……不知道。”
“不,失败了。”有半仙颤颤巍巍起身,“升仙通道关闭了。”
“那,那帝都天重呢?”
“……”
灰烬与尘土飘飞。
信徒们的目光投向升仙台。
焦黑白玉之上,一片带血的衣角绕着风旋转。
像片玉兰花瓣。
*
帝都天重登仙而亡的消息很快传遍凡间九州,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人皆诧异不可置信。
那可是凡间半仙近百年难现的天才!是尽全北部之力托举而起的新星!他已经成名在望,距离万人之上只有一步之遥,怎么可能如此失败得如此突然!如果就连他都不行,那凡间九州半仙,到底谁能登阶成神?
与其说谁能登阶成神。
群起众议里,有人慢悠悠提出疑问。
更不如问,到底谁能撑过九重天最后的雷劫吧?
众人沉默。
那日的雷劫几乎毁灭了半座城市,死伤者无数,神都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于是就自然而然出现了两种论调,一是说九重天不认可帝都天重,凡人过度推举而引发神怒,而是说九重天根本就不想让人实现阶级跃升,对凡人锁死仙门,以帝都天重向凡界示威。
两种论调争执不休,吵闹不止,然而无人知晓,重重猜测之中真正的主角,到底身在何方。
又是一年雨季。
全息智能悬浮在城市上空各个角落,霓虹光在暗雨中朦胧,各色灯牌拥挤在建筑上方和道路两侧。
人们打着油纸伞,提着复古裙裾,谈论着近期哪个世家新出的义体产业。
“最近九大世家吵得不可开交呢,说是谢氏那边准备入主东都,还要推行义体化。”
“义体化?用机械来代替四肢的那种?他们不是仙医家族吗,推行义体化,把他们族内仙医放在什么地方?”
“谁知道,我倒觉得不是坏事。现在的半仙可高贵了,凡人哪里请得起啊。”
“……我反正坚持原生主义,我还想着以后考进世家或者仙盟当研究员呢。”
“话说神都重建之后,为什么要改名东都啊?继续叫神都不好吗?”
“……九大世家决定的,可能他们自有考量吧。”
“说到重建,唉,帝都天重真是可惜了,死的这么凄惨,连尸骨都没留下。”
“都过去多久了?话说……”
打着油纸伞的少女回过头,看向一旁屋檐下蜷成团的人。
“那个,”她踩着雨水朝他走去,“你没事吧?好像一直在发抖。”
躲在斗篷下的人不答,雨水从他过长且凌乱的发丝滴落,他似乎疲惫非常,纤长睫毛下眼瞳麻木。
“哎呀,你干什么呢。”同伴过来扯少女,“不知道哪里的流浪汉,你发什么善心?”
“可,可是……”
话音未落,蜷着的人忽然爬起身,朝一旁猛地扑去!
下一瞬猛地轰隆巨响,雨夜里两个路人被巨大的冲击震得跌倒在地,只见流浪汉方才坐着的地方全然焦黑,四溢的灵光法阵还没完全消退。
什……什么情况?
路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却见扑出去的流浪汉以最快速度跌撞起身,他脑袋上的斗篷落下,露出一张脏乱却不难看出往日清俊的脸。
“阵法成功解除,是他。”
“他短时间内接连开了十几个缩地千里,灵力大概见底了。”
“全力追捕!”
远处城市屋檐现出数个漆黑人影。
“追查到逃跑定位,已经通过白泽系统群发。”
“目标已经到达东都边界,此地与魔界接壤,魔界人烟稀少,避人耳目,准备入魔界围堵。”
“追!”
人影闪身消失,而城市边缘,精疲力尽的少年从法阵内撞出,整个人都在发抖。
灵脉干涸的疼痛遍布他全身,他腿脚止不住发软,却还是咬着牙往前走。
一步又一步,雨夜与霓虹在他身后缓缓褪去,不知何时,满目猩红沙土,风沙尖锐,无情地刮在他脸上。细碎的疼一道接一道,萧长宣最后甚至分不清到底哪里在疼,他只知道往前走。
耳畔呼啸的风声带来一股腥咸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甚至听见了海浪的潮声。
沙沙的。
“你很累吗?”
脑海中忽然传来声响,萧长宣一惊,原本混沌的意识霎然清醒。
他冷汗眨眼浸透全身,像只受惊而绷紧身子的小兽,警惕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没看见。
“谁!”
“想活下来的话,往前面跑吧。”
那个声音又道。
这次萧长宣清晰听见了,他忍着喉口干涩,“别装神弄鬼!出来!”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周遭万里无人,风沙呼啸,他心跳如同摆锤,一下一下,声响越来越大,带着呼吸也越来越剧烈。
萧长宣内心忽然浮出了一个恐怖至极的猜测。
宣泽。
绝望刹那攥紧他理智,像是从地狱里伸出了无数双鬼手,在这沙海中将他拖入炼狱。
这比任何东西都能让萧长宣崩溃,疲惫与惊惧之中,他再次萌生了退缩与自戕的念头。
他还逃得掉吗?
鬼魅般如影随形的灵魂,就藏在他身体里,他要怎么逃才行?
灭顶的恐惧下,无数个放弃的念头在萧长宣脑海盘旋,最后却落到了逃亡前,三百七十一个罐子下,仆从那张无奈的脸上。
他咬了咬牙,不顾腿脚伤势,转身继续往前奔跑。
飘散的砂砾顺着厉风扫进他鼻腔喉口,萧长宣只觉得每次呼吸都像刀割般尖锐,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干涩,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鼻腔流出,萧长宣抹了一把,摸到一手触目惊心的血。
没等他做出反应,凭空而生的藤蔓倏然绊了他一脚,萧长宣抱着头滚出去,睁眼时见数个黑衣人朝自己围堵而来。
“白泽,发送通讯定位。”黑衣人摸上耳侧智能,“找到目标,目标灵力耗尽,状态虚弱。”
说罢,他朝萧长宣走来。
萧长宣立刻爬起身,拼了命往前跑,然而无济于事,地底生出的藤蔓紧紧抓住了他四肢,将他扣在地上。
他甚至声音嘶哑到无力呼喊——当然,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呼喊也不会有什么用。
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他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逃了这么久。
萧长宣理智即将破碎,他见奋力挣扎无果,竟趁黑衣人不注意,鱼死网破般将全身剩余灵力全部汇聚至丹田,准备跟这群人同归于尽。
然而,那个让萧长宣惧怕至极的声音再度发出声响。
萧长宣似乎看到了一角翩跹白衣。
“不要这么极端嘛。”那声音笑盈盈,“这里是魔界,他们敢在这用灵力,你可以猜一猜是他们死得快,还是你自爆快。”
说罢,一声清脆的响指落下,萧长宣顿时感觉自己汇聚在灵根的灵力散开,转而四散入灵脉。
痉挛的痛感逐渐消弭,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
不远处,黑衣人距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他们似乎笃定了萧长宣无力反抗,原本紧绷的弦全部松懈下去。
有人特地开阵过来踢了萧长宣一脚,“死小子,真能跑。”
“喂,别弄坏了,否则没法交差。”领队的黑衣人扫开他,“还有,白泽检测周遭灵力含量极低,别瞎消耗。”
那人不以为意,“反正也呆不久,再说,周围这么荒,没有灵力也很正常吧。”
领队没有再劝,只是抬手施术,想藤蔓将萧长宣再举高些。
然而启阵的那一瞬间,在场所有半仙都骤然后颈发凉,感知到了叫人毛骨悚然的死亡威胁。
领队立刻转身四顾,周遭静悄悄一片,除了风沙并无其他。
“难不成……幻觉?”同伴迟疑问。
“什么幻觉能同时控制所有人?”领队手心发汗,“不行,立刻——”
走字甚至都没说出口,脚下土地瞬间塌陷!一张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深红土地中冲了出来,将数个黑衣半仙一口吞下!他们连反应都来不及,布满口腔的细密尖牙就嚼碎了他们的尸骨!
巨大的冲击力撕破藤蔓,猛地将萧长宣撞到一边!头一次见这种血腥场面的少年呼吸剧烈,风尘与血在他身上混成一团,他瞳孔颤抖着,完全不能置信,几个半仙居然能在瞬息尸骨无存。
怪物巨大的躯体扭动着,紧接着,像感知到了什么,缓慢地朝萧长宣看来。
它没有能称之为五官的东西,身躯黏腻如暗红蚯蚓,与萧长宣对视的那刻,萧长宣只觉得整张头皮都在疯狂发麻。
“你不要怕。”
那个声音再度出现。
“它……”
没等说完,萧长宣已经连滚带爬地起身,奋力朝前跑去。
“……”那声音叹了口气。
“急躁的孩子。”
*
跑了多久?
不知道。
浑身上下都疼得出奇,是不是要死了?
他真的特别特别疼。
真的很想放弃。
可长宣让他无论怎样都要活着。
他说要他活着救人,要他活着赎罪。
他答应了,他也努力去活着了。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对不起长宣,对不起为他牺牲的所有人,可他还是忍不住想——那些罪过,是他犯下的吗?为什么要让他来赎呢?
他真的,不可以放弃吗?
实在没了力气,萧长宣疲惫至极,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混乱的思绪在他脑海织了个解不开的结,叫他明明困倦乏累,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
只躺在朱红尘土上,看着万里无云的天际。
西边苍阳夕光落在他余光里,他隐约看到了无数个山堆般的黑影,却没有走过去的欲望。
他好像已经不太正常了。
萧长宣盯着天空想,他现在不想活,也不想死。或者说他其实很想死,但死亡的选择权已经被别人抢走,无数个亡魂在他身后盯着他,叫他必须向前,不可停歇。
亡魂的目光如同万重山,压得他战战兢兢,喘不过气来——但好像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
他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从身体开始,到名字结束。生不由自己决定,死也被他人夺走,他到底还拥有什么东西,以前奉做圭臬的“真实”,现在看来,好像一个笑话。
可不可以杀了所有人,然后再自杀。
或者干脆把灵根挖出来,带上九重天自爆。
如果自己生死不由自己说的算,那别人的生死是不是能由我说的算。
对啊。
别人的可以由我说的算啊。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天,无意识地提起嘴角,瞳孔中的暗紫在夕照下越来越浓郁。
周遭似乎有种无形的气息开始涌动,朝他汇聚而来。
萧长宣浑然没有察觉,只是在这个想法中越来越兴奋,甚至都忍不住笑出声。
他爬起来,眼瞳暗紫与无端冒出的血红缠绕在一起,颜色近乎瑰丽。
他看不到不知何时,在自己身后凝聚成庞然大物的魔气,也不知道那魔气死死跟着他,浓郁到近乎滴水,仿佛贪婪的怪物,静静等待着将他吞噬。
他只知道自己走向了西边无数小山堆,灿烂的余晖里,他听见清晰的海潮声。
而后,浸泡在一望无际的紫海中的残阳映入眼帘,橘红与绛紫交融,白衣人站在天际光芒的交界,朝他转过了身。
那是他的脸,却比他成熟沉静。
是宣泽。
萧萧名言:“我们当魔的都疯。”(小黑板敲第三章)
第73章 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