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子怀金。
这是萧长宣以前在萧府听学博讲过的典故,从字面很好理解,讲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抱着一块黄金在闹市招摇。
当时学博在全息屏里引申了些什么古语雅句他一概没听,人还端正坐着,思绪却已经神游到了九霄云外,只想着若自己是那个闹市的小孩,要拿着这块金子去游荡四方。
他丝毫没想过自己会被抢,关注点只在闹市与金子,因为他觉得这世上不会有人能敌过他。
强大,与他而言,如呼吸般轻易且理所当然。
但后来他每次回想,都会觉得,自己要是听一下就好了。这样的话,至少能知道这个故事里稚子的致命弱点,不只在于弱小,更在于他对这个世界全然的空白。
空白者一无所知,就善恶天真,就黑白轻断。
如果他恰巧受过良好教育,天性纯良,未经世事,又恰好带着一点任人决断的软弱,那这世上就不会有人比他更好拿捏。
就像那年名震天下的帝都天重。
若让许多年后的萧长宣自己来评判这个阶段的自己,已经世事圆滑到堪称狡猾的魔尊对此大概只能一笑而过,给不出任何破局的方法,因为帝都天重就是这样好拿捏的人——即使他坐拥宛如山海磅礴的灵力,精通仙门百家的术法。
十七年的诗书教养只能纸上谈兵,十七年的经历空白叫他轻信于人。他养成了固执又天真的性格,所以在真实与假象之间犹豫,错过了最佳时机,又在余真说能带他走时说信就信,来到北部也想不到这个地方说到底究竟是谁的地盘,萧府的人在这里找他是否轻而易举。
他考虑不到这些。
人不可能想象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
他唯一能想象的,只有数个学博反复教给他的“治世于微末,安民至长古”。
所以就连被逼到悬崖边上,将自己最深的恐惧与北部众生放在天平之上时,明明委屈,分明痛苦,天平倾斜的方向都这样毋庸置疑。
“北部欠我。”
萧长宣最后只在风中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跪在帷幔最前面的余真鼻腔忽而一酸,嘴唇颤抖着,磕下了一个无比、无比郑重的头。
“余氏愿……代偿北部众族,世代守护萧氏,为此……万死不辞。”余真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多谢,多谢帝都天重。”
没有人回应他。
呼啸的狂风带着谁的悲意吹乱余真的发丝,比萧长宣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转过头,看见身后与他一同跪地叩首的世家族长们放松微笑的嘴脸。
“帝都天重……真是娇生惯养,居然能做出放弃升仙这种事,北部这么多世家的以后他都不放在眼里的吗?”
“谁知道?反正现在劝回去了,九重天那边估计也不会追究。说到底还是年少轻狂,真是不负责……啊!”
不知哪里飞来的神像狠狠砸到了他的头!
随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神像被人单手抡起,他被人揪起领子猛地砸穿了脑袋!
但周围人像是都没注意到似的,宛若失狂的攻击溅起血腥,冰凉的血染上楼寻面颊,鎏金的阵盘不断在他周围闪烁,又很快被溯洄幻象吞噬。
楼寻提着那说闲话的家主衣领,气得眼底发红,“你也敢……”
耳垂红玉坠火烧般疼,他仿佛全然意识不到,“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说北部欠他你们听不见吗!你们给了他什么!怎么敢说他是为世家的以后才牺牲!你也敢这样说他!别扯我——!”
手中血肉模糊的人像是褪色般消失,溯洄阵法的吸力根本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强硬地扯回记忆幻象之中。
楼寻咬紧牙关,最后只死死盯着那人的脸咬牙切齿,“你最好别活到两百年后,我迟早来找你算账。”
说罢,一股吸力猛地将他重新拽入溯洄之中,眼前光影变化,他再度睁眼,又回到了寻的身上。
冲霄的怒火缓缓褪去,楼寻在这具身体里重复深呼吸好几次,才抬手捂住了脸。
他之前一直附在萧长宣的仆从身上,还以为要在那个身体里被锁到溯洄结束,但从萧长宣第一次在九重天遇见寻的那刻,楼寻就开始在寻和仆从两个身体里来回切换——当然,更多的是寻的视角。
这样的附身切换需要承担巨大的体力和精神承受力,一般人根本经不起这样造,但不知是不是附身的都是仿生人的缘故,楼寻对这样的意识切换适应异常良好,甚至还能借切换间隙突破锁定,跑出去暴打别人一顿。
耳垂刺痛依旧难忍,楼寻缓了好一会,才勉强承认自己又差点迷失在记忆当中,在心里默念许久自己是谁,来这做什么,红玉耳坠的光芒才淡下去。
他重新抬眼,昏黄夕照将门庭里的影子拉得很长,颀长清瘦的少年衣衫狼藉,站在门口,眼里光芒黯淡,与他对视时却先露出了一个哭泣般的笑。
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却要先朝他笑?
楼寻一时间分不清这股怒意究竟是自己尚未消退的,还是这具身体又新产生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冲上去扯住萧长宣衣领!
“为何回来!”
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语气,萧长宣一瞬间红了眼睛。
“你是傻子吗!不是都告诉你回来必死无疑吗!灵力术法你是哪样不会,连逃跑也要别人教吗!你不是帝都天重吗!?”
明明是个情绪淡漠的仿生人,在那刻无比浓重的心疼和愤怒却与楼寻完全重合。他再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融进了这具身体之中,看着眼前人眼眶红透,死咬着唇,神色逐渐委屈。
“放开我……”萧长宣眉眼缓缓沉下,声色哽咽,“你以为你是……谁,我做什么,需要你的同意吗。一个……人造人,而已。”
一字一句,他说得艰难无比。
似乎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哭出声。
寻一贯冰冷的神情在刹那恍然流露出异样,他抓着衣领的手缓缓松开,随后偏过头。
“……随你。”
他道。
*
那以后,他们没再见过面。
萧长宣又被关入了一个小房间里,出不去走不了,每日望着一点狭窄的天空度日,一如他过往十七年。
所有虚假被打破,原来留下的唯一真实就是孤独。
他开始安静得不像一个正常人。不说话,不走动,不见任何人,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支腿坐在檐下,仿佛没有来日般望着从檐外横生出来的一截玉兰花。
谁也不懂他在看什么。
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屋外一日胜一日热闹,神都春深,玉兰开得愈发繁茂,清香逸散至都城各个角落。红笼与绸缎飘飞,深春同玉花共色,春意最盛的时刻,升仙大典也将为升仙台画上尾声。
谁最后会在万众瞩目之中站上升仙台已经显而易见,他最后的考验,只是在九重天万千神灵,凡间无数信徒的注视下聆听神的呼唤,等待雷劫洗礼后登阶成神。
所有人都相信这对帝都天重来说易如反掌。
他不受任何血脉限制,拥有无与伦比的强悍实力,没有人比他更得天神眷顾。所有人都相信这是帝都天重通往神路的最后一道门槛。
但无人知晓,对那个日日坐在檐下失神的少年来说,这也是他死亡前的最后一道钟声。
而世间万物,所有人都在欢庆他的牺牲。
所有人都只记得帝都天重,没有人记得他。
“明日就是升仙大典,您这幅样子可不行。”
“……”
“唉……您在听我说话吗?看在北部数百万人的性命上,公子,至少看我一眼。”
这句话终于把萧长宣思绪唤回,他麻木的瞳孔一转,看见了仆从那张平乏的脸。霎时,不久之前的记忆猛地涌上来,他瞳孔一缩,抑制不住地偏头呕吐,但由于什么都没吃,呕到最后也只能吐出酸水。
仆从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你我相伴多年,何至于见我就吐。来人。”
无数纤裙侍女从他身后鱼贯而出,仆从看着虚弱至极的萧长宣,“带他去洗漱,九重天衣服也送来了,洗完就帮他穿好,顺带喂点东西——喂不进去就吃简易流食或者压缩灵丹,弄出个人样来。”
侍女点头称是。
但刚靠近萧长宣就被挥开,侍女们惊叫一声,向仆从投来求助的目光。
“……不要再闹性子了。”仆从揉了揉眉心,“你已经作为成功品拥有了十七年的人生,还实现了你一段时间的愿望,这还不够吗。”
正推开侍女的萧长宣一顿,下意识朝仆从看去。然而就这一个空挡,他嘴里被人猛地喂了块东西,那东西入口即化,无力感顿时流淌四肢,他终于失去挣扎的力气,被侍女们一齐抓住。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仆从没有解释刚刚那句话,他最后只意味深长地朝萧长宣冷笑一声,便转身离开。
堂内喧嚣又寂静,春深玉兰清香里,阳光覆盖众人,暖意温人。
萧长宣却觉得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