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听我指挥各位——！煎药时间别太长，系统老化别敲打，药碗易洒……哎呦小心！”

忙碌的药房里，赵里眼疾手快地扶住草药框，一个少年歪头从药草里钻出来，朝赵里嘿嘿一笑后就去了前厅。赵里叹了口气，继续穿梭在狭窄通道各处，像进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厨房，烟雾四处弥散，一堆一堆的人抱着药草在通道里疾行，差点踩着他的脚。

“药柜的小朋友注意对照系统确认，别让机械臂抓错药——也不能瞎吃。”赵里说着，眼也没转，抬手就抓走了药柜前两个少年即将入嘴的草药，少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瞪大眼睛刚要控诉，头顶机械臂就发出催促声，逼得他不得不转身确认药草。

“老师！这个草是啥！？”

“赵里哥，机器人好像坏了。”

“哎呦我妈，程序咋错了，老师——来教教——”

此起彼伏的喊声混在药草繁杂里，赵里被吵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但还是走向了那群望着机器人程序眼睛发亮的小孩面前。三下两除二解决了故障后，一群少年恨不得跳起来欢呼，围着他双眼放光。

“老师！你也太厉害了吧！”

“学校里的学究教的数据处理都是什么破知识！完全用不上！”

“我知道了！是不是代码十七行，那个地方报错了！！”

“这又坏了一个！”

“我来修！！！”

“滚开！我来！”

少年们又拿着书和平板一哄而散，赵里实在被吵得脑仁疼，转身闭眼，靠在后房桌子上揉了揉太阳穴。

“这里似乎很热闹。”

熟悉的声音在吵闹声里传来，赵里一愣，立刻睁眼，看见一张熟悉的国字脸。他一愣，立刻喜上眉梢迎上去，“平安哥？你怎么来这里了？老大和半仙他们呢？”

黄平安挥了挥绕过来的烟雾，左右环视过周身吵吵嚷嚷的少年们，嘴角浮出一个无奈的笑，“半仙和老大他们在醉花楼坍塌地那边组织工程，楼半仙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你一个人吗？治安队其他人呢？”赵里往他身后望了望，没等黄平安说话，他又自顾自道：“唉你们再不来我真的要累死了，这群孩子比我想象得闹腾多了……”

“老师！你说谁闹腾呢！”“我们那是求知若渴！”“对！”不远处传来少年们欢笑交杂的反驳，赵里震惊于他们的耳尖，连忙压低了声音，面上看着嫌弃，眼底却沁出笑意，“哥，大家是不是在外面呢，我们一边说去。”

“赵里。”黄平安抵住他肩头。

赵里一愣，抬眼对上黄平安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意识到了什么，嘴角笑容缓缓放平。

耳侧白泽系统滴的一声开启，黄平安的声音情绪复杂。

【黄平安：赵里，大家离开治安队了。半仙让我来问问你。】

赵里没反应过来。

【赵里：什么叫……离开？】

【黄平安：发生了一些事情，大部分治安员与楼半仙意见不合，选择辞职。现在就剩下老大、怀恩、黎瑶、我还有你了。】

【黄平安：半仙让我过来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赵里愣了一会，他似乎颇为不可置信，一时都忘了在白泽系统里回应，“但，但大家这些年一直在一起，楼半仙也许诺事后让大家离开地下城，为、为什么突然……意见不合？”

“……只是抗议罢了。”黄平安垂头道。

话音未尽，赵里却一下懂了弦外之音，他在原地怔了好一会，直到身后少年们貌似齐心协力修好了机器人，爆发出欢呼声，赵里就在这欢呼声里开了口，声色失望，“抗议什么？抗议楼半仙为凡人做事？”

“你也知道的，地下城这种地方，”黄平安叹气，“怪不得他们。”

“……”赵里偏过头，黄平安眼尖地看见了他发红的眼眶，刚想安慰他，身后一群吵吵嚷嚷的少年们又开始喊赵里：“赵老师！我们好像通过机器人找到了地下二层坏掉的民生网！你来看看是不是！”

赵里匆匆抬了下手回应，随后用衣袖擦了擦眼底。

少年们坦荡的讨论声隔着弥散烟雾和药香传到他们耳朵里，“哎呦，这个代码好难，比机器人难多了。”“难多了也得修，这网坏了多少年了呀？地下二层的人这些年岂不是义体都没法用？”“让我看看。”“一起看看，修好了咱们可就造福地下二层了。”“真能修好我就让我爹给我挂个像……”

黄平安朝围坐讨论的少年们瞧了一眼，“这些孩子……”

“煌城学宫的孩子们，听说地下二层疾病需要人手，来这里帮忙。”赵里解释道。

“我知道，楼半仙的孩子带过来的，”黄平安点头，“只是没想过会来这么多，我记得他们之中还有挺多是煌城寨帮派的孩子。”

他这句话没遮掩，刚说完，不远处药柜里忽然探出颗吃草的头，皱着眉头吐掉嘴里的草药，朝他喊：“大叔！你说啥呢！又不是所有帮派都搜刮民脂民膏！帮派怎么了？说白了地上城世家也是帮派啊！”

黄平安被他说得神色闪烁，苦笑愈深，“竟是连孩子都不如了……”

“平安哥。”

黄平安回头看来，对上赵里一张眼神坚定的脸。这样的眼神他有些陌生，他印象中的赵里怯懦且好欺，终日埋在代码里数着上下班的日子，似乎从未对什么事有过这样坚定的眼神。

“我会留在治安队，跟着楼半仙。”他顿了顿，“你呢？”

黄平安怔然，“什么？”

“……哥，你既认同陈云海，也不否认楼半仙。但总要选条路，”赵里看着他，“我不太会说话，平安哥，我昨晚，做了些噩梦。”

赵里偏过身，“梦里场景太真，讲数万凡人厌弃自己，寄信神佛，期望神佛带他们颠覆三界。”

黄平安五指攥紧，“后来呢？”

“后来他们发现神佛全然假象，只是利用他们，让他们变成了行尸走肉以谋私利。我不会变成他们那样，也不会学他们去信虚无缥缈的神。我要信自己，要信人。”

“……”

身后传来学生的催促，赵里看了少年们一眼，最后朝黄平安问道：“平安哥，你觉得楼半仙是人吗？”

“……他是个半仙。”

“我觉得他是人。”赵里道。

“不是神佛，不是半仙，不是凡人。”

“就是人。”

“无关阶级的人。”

*

“林空青那边已经摆平了，她说突然出现这么多病人是因为精神法术残留，问我们怎么回事。”

萧长宣说着，走到楼寻身边，二层最高的层檐阁楼上，楼寻坐在楼阁栏杆处，往栏外望去。

此时此刻夜色深沉，二层没有白天与黑夜，时间跟随地上一层日升月落，为了节省电源，他们晚上不燃“羿”，只点灯。万家灯火如熹微火光，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连成一片，像纵横交叠的鎏金线条，最密集处如同满月——是醉花楼坍塌废墟。

“看来那个凡人教借青石扩散出去的精神阵法比我们想象中规模更大，不止凡人教的教徒，整个地下二层都潜移默化受到了影响。”楼寻看向他，“你那位想杀你的背后旧识，蛮有能耐。”

“没能耐能杀我？”萧长宣理所当然，身上银铃叮当。

“……”楼寻无言仰头看他，“你似乎对自己死不死不太在意？”

“担心我啊？看来也不是特别狼心狗肺。”

“滚。”楼寻搡了他一把，萧长宣笑了笑，又死皮赖脸地走回来，跟他一起望向夜月无声里的灯火。

“填补工程已经开始了。”萧长宣再度开口，“你说的失业解就业燃眉之急也已经开办，人手不太够，我让万山游去帮忙顺带监工，李七金跟黎瑶一起。安顿流民那边，林空青和一群煌城学宫的小屁孩解决得也不错，可以休息几天了。”

“休息得了吗？”微风徐徐，吹动楼寻额前发丝，“接下来是要补足资金，帮派扩张就需跟上，武力占领倒是小事，但要服众还得经济打击，以利益挂钩，恩威并施……还有税收跟行档，得收归公有……”

楼寻说着就开始考虑计划可行性，抬手沉思了起来，萧长宣瞧着，实在忍俊不禁，“你要累死自己？”

“能管多少管多少，地上税收行政原是人工智能治理。”楼寻放下手，声色淡然，“如果白泽能改装……”

他说着，忽然一顿，回头看萧长宣，“白泽可以改装吗？”

“为何问我？”萧长宣发丝在夜风中飞扬，“你心里不是有答案吗？”

楼寻看着他昏暗却眉目潇洒的面孔，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在茫茫夜色里像是错觉。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自小路顺，遇人淑贤，但也受制正统，多繁规褥节。

未逢变故前算是个在钟鸣鼎食里条框端正的小古板，所以才会问出那句话。

他在正统长大，从小遇见的所有人都对他有所期望和要求，学宫使他克己复礼谨守礼乐，养母要他不服世道秦镜高悬，椒羊堂让他世间光亮正直不阿，谢羽时叫他放弃众生以己为重。

都是为了他，楼寻感心动意，但有时面对萧长宣，却还是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从不对我说什么。

萧长宣对他没有期望，目前对他所有的要求都是基于利益。

至于他在局势之下想什么干什么，他从未过多评价，最关切的一句话也不过是“这条路太难了”，至于是对是错，仿佛不在他关心范围内。

如果是祈和祀，会大肆夸他。

如果是谢羽时，会头疼阻止。

如果使学宫老师，会大声斥骂。

但萧长宣什么都不会说，生命以外什么也不会插手，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放任他。

“我今天看你其实顺眼了不少。”楼寻轻声道，“你莫不是真给我下了幻阵？”

“本尊今天瞧着楼半仙也变了不少，”萧长宣以同样的语气回他，“人情味多了不少，是昏睡时想起了什么？”

楼寻眼前浮现出了几张脸，他垂下眸，旧忆面庞的主人在记忆里远走消逝，楼寻声音像是要消失在微凉却舒缓的风里。

“没有，倒是想到了我们放了几条长线，等全部埋下收尾，说不定可以好好休息一阵。”

“野火帮正常维持，帮主一直在跟我们传消息，说对面没有起疑心，正常进货，估计不久之后就能见到背后的人。”萧长宣走到楼寻对面坐下，“余慎那里我在他神识下了印记，他如果没死，自然也会来找我们。至于青山那个神经病……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他到底要你怎么杀他。”

“到时候再说吧。”楼寻搪塞道，“马上要忙起来，不想管他。”

“学我？”萧长宣倾身，扯了扯楼寻衣角，“本尊关心你，你倒搪塞我搪塞得随便。”

楼寻扫了眼他的手，头一次没打开他，只是生硬且强硬地转了话题，“改造白泽是个大工程，赵里一个人恐怕……”

他没说完，只觉得头顶漆黑夜空好像花屏闪烁了一下。

楼寻和萧长宣对视一眼，朝外看去，只见地下二层漆黑的屏幕如同接收到了什么信号，巨大的白屏雪花极其迅速地切换了几秒，随后整片天幕转为海般深蓝，蓝如倾墨。

而后，第一颗微弱星光在这片天幕上出现。

随后，星河开始扩散，整个天穹似乎都在旋转，微光闪烁的星光自成星相，以缓慢的速度画出星轨，绽开瑰丽星云，美丽到令人失语的星光落在楼寻眉眼上，照得他银白若玉。

地下二层所有人似乎都注意到了这动静，一望无垠的土地上，灯光开始熄灭，星夜成为唯一的光景。无数人走出家门，来到星空底下，对这片震撼的安宁热泪盈眶。

接着，星河开始远去，像是天空被拔高了，地下二层令人沉寂的窒息感仿佛消融在了空气里，夜月和流云在天上显现，楼寻坐在檐楼之上，透过交叠的翘角楼影，听见底下有人不可置信喃喃“月亮”，声音似低泣。

“人如果没有太阳活不下去，那想必也不能没有月亮。”萧长宣望着月光，“日升月落如生老病死，会生老病死才能信自己是人，才不会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发疯。”

“可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能生老病死。”楼寻淡道，银发在月色下散着微光。

“所以疯子才多。仿生人被固定程序，没有‘生死’，凡人被世道压迫，转眼‘生死’，仙人被权力迷眼，不得‘生死’。”

月如薄纱，萧长宣凭栏坐靠，发丝银链静静闪烁，他伸手，目光沉沉。

“无法生老病死，就只能看生老病死，所以要抢夺阳光能照到的土地，以阶级划分，用武力争抢——你看，凄凄苦苦众生相，都是指望一点精神寄托活着。”

“你似乎很有感触？”

“好歹活了两百多年，大小算个没有‘生死’吧。所以看到月亮还挺高兴的——也不知道是哪位好……”

“是我！”

楼寻身前猛地跳出白泽莹蓝屏幕，一堆年幼的脸挤挤攘攘铺在镜头里，七嘴八舌地讲着话，楼寻一句都没有听清楚，随后这群脸被人揪开，露出赵里疲劳却开心的面容，他手上抱着两副键盘，表情羞赧。

“半……老大。”赵里朝他点头，“我们把，我们把地下二层的天幕修好了。”

“对！”一个少年挤进来，“我跟你说我们简直是天才，一开始还以为是民生网！结果是天幕！那个坏了很多年的天幕！我们一个下午全都修好了！！”

“对对对！”又有人挤进来，“我的妈呀我从来没有这么骄傲！听到外面人哭的时候我也要哭了！他们居然都没有见过月亮！这不比上学有意思！？”

“老大老大，下次有这种事能不能让林老大继续带我们过来！我还想，还想做这种事！我可以贴钱！我让我爹妈贴钱！”

“加我一个！”

“我也要！”

楼寻对着这群孩子沉默几秒，随后忽然问：“赵里，你觉得这群孩子如何？”

站在中间差点被挤扁的赵里比了个手势，“天才。”

少年们立刻跟着喊：“天才——”

“那白泽呢？”楼寻继续问，“改装白泽，你觉得如何？”

赵里一愣，随后眼睛发亮，刚要回话，叮咚一声，另一个信息从白泽系统里跳了出来。

【黎瑶：半仙，龙虎堂截获的文件我破译了。】